民国君子蜕变史｜八部半

文｜费里尼

本人写不来学术文字，本文用了一个很大部头的标题，说的其实是一个人的故事。

这个人，我感兴趣了很多年，却一直慎于下笔——在斯人已逝，资料湮没的今日，凭借妖泥角落的一点零碎，拼凑出的东西，何以称“史”？

好在，再拆条细分的历史，都是人写的。

况且，再不写，已有的这些也可能永远沉睡于互联网或者图书馆的某个尘灰之处，它在，但几乎无人问津。哪怕他曾经是不世出的传奇。

之前的奇谭文章，我提过一个“本杰明·巴顿”概念。好莱坞电影的原意，是一个出生就是满面皱纹的老头，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活得年轻，最终回到了母亲子宫的故事。我所著的奇谭“本杰明·巴顿”，指的是一种类似劣币驱逐良币、腌臢揩脱清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最后泯然弄口修车大爷的故事。

这个人的“本杰明·巴顿”史，就是本文所说的“民国君子蜕变史”。

至于如果有人抬杠，说这个人是否就能代表一国的君子，谁遴选的就一定能代表么。

我说：哥屋恩。

1968年5月初的某一天。上海。

一个身材颀长、发色尽白的老人倚在一张弹簧铮然作响的旧沙发上，用同样颀长的手指，从一个褐色小瓶中间抠索出一小团黑色的么事，悠悠然朝齿间塞去。

场景是我想象的，但发生的概率极大。我见过这个老人生命中最后几年的一幅照片。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罩住嶙峋的老骨头，头发朝后梳，狭长的面孔上，精气神宛在。老人弄进嘴里的，是鸦P精。这个东西，我在1980年代初还在我家国定路的老房子里见到过，我祖父把一个褐色的小瓶子藏在进门处上边的木档里。我妈悄悄告诉我，这就是鸦P，偶尔治个头疼脑热很灵。哪里来的，就这么传下来的呗。

吞鸦P自然是可能属于一种自杀行为。但是像老头子一点一点抠出来“咪”，则是：爽。据后来我看到的回忆文字，当天老头的女儿发现了老爸的行为，老头不解释，只是促狭地眨眨眼。几天后，老头子死掉了。

这个人，叫邵洵美。享年62岁。

邵洵美

邵洵美原来不叫这个名字，而是有一个非常KR神剧的学名：邵云龙。学名自己无法选择，但泡妞的方式完全属于自选动作。多年以后，邵云龙从《诗经》得到启发，给自己改名为邵洵美，只因为他的那个她叫佩玉。《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曰：佩玉锵锵，洵美且都。

用《诗经》撩妹，是一大发明。而且云龙有文化，没给自己改名叫邵锵锵。

邵洵美祖籍浙江余姚，生于上海，祖父邵友濂，同治举人，官至一品，曾以头等参赞身份出使俄国，后任湖南巡抚、台湾巡抚和上海道台。看过我前几篇文章的读者可能还有印象——盛宣怀的四女儿盛慧樨嫁给了邵友濂的二公子，生下的其中一个儿子就是邵洵美。

而邵洵美后来的太太盛佩玉，则是盛宣怀的孙女。邵洵美是盛佩玉四姑母的儿子，而且邵生于1906年，还小盛佩玉一岁。两人是表姐弟关系。1911年之后，政府颁布法律，近亲不得结婚，但姑表亲不在此列。

盛家人丁旺盛，不是所有人都见过所有人。邵洵美直到10岁那年随给盛宣怀出殡的家族队伍行到苏州，才第一次见到盛佩玉。6年后，邵盛相恋。1925年，19岁的邵洵美和盛佩玉订婚赴英国剑桥留学。不过邵没有从剑桥毕业，2年后因家庭经济吃紧且祖母抱孙心切回国。

相比自己的生父邵恒，邵洵美已经十分不“纨绔”了。邵恒曾经被自己的岳父提拔为轮船招商局督办，但邵沉溺黄赌毒，连着三个月没上班，气得盛老太爷不得不将其免职。邵洵美一出生即被过继给自己的伯父邵颐——而邵颐的前妻又是李鸿章的嗣女，从谱系上看，李鸿章也是邵洵美的叔外祖父。如此精妙的亲眷关系，也只有汉语能够表达。

荡开一笔说这些，是为了普及一个冷知识：兼祧。通俗一点讲，兼祧就是一子顶两门。兄弟两门或者三门只有一个男性后代时，可以分别为其娶两房或者三房妻子，以传几门的后代。大清律例首开独子兼祧之先例。这个规定主要是为了让家族各门都相对均势地有香火继承，客观上其实就是允许一夫多妻合法存在。

兼祧对女性相对“公平”的地方在于：几房太太不分大小，都是正房。著名的梅老板梅兰芳当初就是从小被过继给大伯，结果在首任太太不能生育且孩子夭折的情况下，兼祧了第二任太太，后来碰到孟小冬后给到的承诺也是“兼祧”——以后娶你过门，不做小。

看出来了吧，邵洵美也具备了兼祧的法理条件。虽然当初迎娶盛佩玉过门时，承诺不会有其他女人。但是，这个张了雕像一般希腊鼻孔的男人，最后还是事实兼祧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