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鸡血的故事|八部半
整理撰文|费里尼
今天继续写点疯狂的事情。
不是隐喻,真的是打鸡血的故事。“打鸡血”这个比喻也不是虚拟,而是真的来源于打鸡血——公鸡的血。
这个故事的源起和正在静默中的上海关系非常紧密——它的始作俑者就生活在上海,精确一点是陕西北路597弄,靠近新闸路。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十多年间,一个住在此间的上海男人的“奇思妙想”从上海风靡全国,风头无二。
“鸡血疗法”行销神州大地的时候,关于“打鸡血”的来历在民间传说中有着近似爆款影视剧的元素:说是一个资深军统特务在大陆落网,伏法之际深感罪孽深重,于是沉吟再三,向政府献出一剂秘方:四公斤以上的大公鸡,抽其新鲜血液50-100毫升后即刻给人体注射,一周一次可包治百病。
这个传说还有一个更令人为之一振的豹尾——已经遁去宝岛的Jessie.J正是依靠打鸡血至今延年益寿。
秘闻来历不可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那段时间全国的大公鸡经历了比人类汉化版文艺复兴运动还倒霉的劫难。
而一切的源起,是上海的一名厂医俞先生。
俞先生叫俞昌时,按照资历算是老干部,100年前的1922年就参加革命,1923年入党,还坐过KMT的监牢。老俞的具体革命经历查不到,只晓得1950年代末的时候,他在上海永安棉纺三厂工作,任副厂长兼厂医。荡开一笔说,永安看名字应该和永安百货一样,是郭家原来的产业,1960年代该厂改名后的上海无线电三厂可能在市民中见更有名气,1980年代行销全国的“美多”收音机就是产自该厂。
史料有记载:1959年5月26日上午8点(和我今天下楼做核酸的时间一样哦),厂医老俞在依约前来的病人面前,给自己打了第一针鸡血——肌肉注射,非静脉。5年后,老俞同志回忆这次“表演”时讲:不到三个钟头,感觉哈饿,中午吃了八两饭。
老俞发觉鸡血的“奇效”已经好几年了,也偷偷做过一点实验。我查到的材料说他1952年在江西参加三反五反运动期间给公鸡测过体温,发现在42度左右,于是判断“鸡的常温如此之高,表明其神经中枢的调节能力的特殊性,主要是因为血液的发热机能特别高”;老俞研究过山西名医武之望的《济阴纲目》,里边有内服或涂敷鸡血治疗妇科病的记载。于是,老俞大胆猜想……
根据老俞自己后来写的文章,他第一次从一只半岁童子公鸡身上抽了1.5cc鲜血,注射入自己的左臂,当天未有不适,也无疼痛瘙痒,之后三天精神舒适食欲增加,奇迹在第四天出现——他常年不愈的脚癣和皮屑等痼疾,好了。
当然,老俞也是懂的人,晓得没有大规模实验不可以朝人身上乱注射鸡血。之后的几年他很谨慎,只向个别信任他理论的江西当地村民做了小规模的鸡血注射,据称“基本在短时期内获得很好疗效”。
但是到了1959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懂的人晓得,超级跳远运动当时在此间如火如荼。灵魂上的鸡血已经前期注入,身体上的鸡血,也快了。1956年初,老俞已经从江西被抽回上海,入职永安棉纺三厂。之后的三年,他悄悄在厂里工人中间试验鸡血疗法,没出任何问题——只能佩服老俞运道邪气好,没有碰到禽流感之类。老俞是老革命出身,永安厂又是公私合营改革之后的郭家遗留产业,他的政治地位决定了即使有人对他的实验有不同看法,依然可以被忽略。
1959年5月26日上午,不过是老俞的第一次公开路演。
1960年1月,老俞给上海市卫生局写了报告:1959全年中为本厂和社会有要求人员,共计约300余病例(注射鸡血)……大多数人都只打了一二针,最多的五六针,基本可见发生了许多的奇效和显著疗效……
市卫生局不敢怠慢,责成静安区卫生分局派员调查,并出具相关报告,证实老俞的确在棉纺三厂开展了“鸡血疗法”实验,共为203例患者进行了鸡血注射,根据病历记录和病人口述,其中“对月经过多、胃溃疡、偏头痛等有改善者达65%,其余如荨麻疹、慢性支气管炎及高血压,病人反映有改善的不到20%;报告同时强调:其中有36%发生高热、过敏性皮炎、淋巴肿大等反应。
静安区卫生局据此认为,该疗法的可靠性需要进一步实验。在区领导同意下,包括老俞在内的研究小组成立。小组也是比较讲究科学步骤的,首先收集有关“鸡血疗法”进行动物实验,并取得数据;在1960年7月实验小组起草的《鸡血疗法实验性临床应用报告》上报给了上海市卫生局,据报告中称:“……提取的鲜鸡血中经过分离试验,可见有一定的血清反应,但与其它家畜如马、羊等鲜血清反应做比较,鸡血清较弱。”
数据一般,但在全民超级跳远的大背景下,很难阻挡试验”高潮的进一步推进。1960年底,动物换成正式人体试验。上海市卫生局的调查报告显示,通过筹备,试验开始在“具有抢救休克准备的条件下,于1961年1月9日进入临床半应用半实验阶段”。到1962年12月底,共为1300余人进行过治疗,其中17人主动要求退出。根据多次试验积累的688个病例分析,近期内疗效较好的是:月经过多,有效率达97.8%;其次是消化系统溃疡,有效率78%。大部分病人注射后食欲增加,睡眠改善,精神好转等。但是不良反应也较严重。打过4针以上鸡血的980例病人中,发生反应165例,占16.6%,大都在接受鸡血治疗后第五至七天发生反应,包括畏寒发热、腹满腹泻、腋下或咽部淋巴肿大、过敏性皮疹、局部红肿疼痛、休克等。其中最突出的反应性副作用,还是以发高热、淋巴结肿大等为主。反应程度与注射剂量成正比。而且,还出现了6例休克反应。病人注射鸡血后,立即发生胸闷、气虚、头晕、眼花、四肢无力、面色苍白、双眼球结膜充血、心率增速等不良反应。但报告特别强调,“因事先有所准备,出现不良症状者,经急救而得到恢复”。
随后,实验小组发现,通过注射鲜鸡血,导致过敏性血清反应严重的问题必须解决,上海静安区卫生局与上海生物化学制药厂协作过程中,技术人员开始设想,通过使用原来生产胎盘干粉的设备,将鲜鸡血制成脱敏鸡血粉,以降低过敏性副作用。结果,“经试用后观察,未见任何反应”。于是,在1962年下半年开始,对于实验性注射从原使用鲜鸡血的方式,改用经提炼后的鸡血粉。截至1964年底,共进行了约1.5万人次的试验,均无副作用,并“具有一定疗效”。
但老俞不开心,他认为,副作用被故意夸大了,而且,鲜鸡血制成鸡血粉后,不仅大大失去疗效,而且制造工序繁复,每100克鸡血粉的生产成本超过60元人民币,成本过于昂贵,严重违背了上级倡导的“多快好省”的超级跳远精神。
1962年底,老俞脱离研究组,“单干”了。
在随后几年中,国家卫生管理部门突然发现,全国各地发现了大量的油印小册子《鸡血疗法》。这本1964年由老俞私下印刷的小册子收录了100多个病例,还大大方方印上了自己的地址:上海市陕西北路597弄X号,文中宣称,“鸡血疗法已经可以证实,属于国际领先的技术”,所以,目前中央已做出指示,要求只进行“秘密研究”,因此尚未被外界和群众所了解。
据经调查后的不完全统计,全国27个省、市、自治区(县、州)的医疗单位或个人都收到过这种资料,其中宣称,“至少可以治疗六十余种顽固疾病,是卫生工作者发现的、效果最佳的仙丹神药”。
小册子很懂传播受众心理,透露“有相当多的老干部都在私下悄悄使用”。
著名将领、在蔡康永他家的太平轮上罹难的冯玉祥的遗孀、时任卫生部部长李德全向上海卫生部门提出要求,责成最短时间调查出原委报中央待妥处。
上海卫生局后来在调查报告说,“目前(鸡血疗法)在全国各地流传很广,影响很大,有的群众抱着鸡前往各级卫生院、乡间医生处要求注射,甚至自己注射。目前,全国各地的卫生部门也纷纷来信或者派专人来沪了解,求治情况相当混乱”。
1965年6月,就在老俞第一次路演6年之后,上海市卫生部门起草相关处理报告答复中央,专家的意见极为一致:鲜鸡血的过敏性血清反应在人身上很明显,这完全是因为异性蛋白的存在,目前虽未发生死亡事故,但如继续应用下去,意外事故势所难免,鲜鸡血治疗对象均为慢性病,这一类型疾病本身无多大危险性,而治疗所冒的危险更值得考虑。
上海在呈送国家卫生部的报告中还建议尽快出台“限令各地立即停止私自给病人注射鲜鸡血试验”的禁令。次月,国家卫生部下发有关通知,同意上海方面的看法和处理意见,通知禁止医务人员用鲜鸡血给病人治病,以免发生过敏性危险。
但老俞不为所动,并表示不满足于肌肉注射鲜鸡血,“已成功地发展到对人做静脉注射,虽然尚在缜密试用中,但望其前途,将是对人类更大贡献的发展方向”。
搞不定尊重科学的上海,老俞动起了弯道超车的脑筋。1965年10月,他上书当时中央党校负责人康老,为自己喊冤,并且讲:“如果对斯大林的评价是功大于过,说他是对革命有贡献的领袖,那么,如果有利于大多数人的事业,即使有些人牺牲也应该做,对医药卫生事业也应该作如是观”。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们多少年风和雨。
康老1966年3月7日作出批示并转上海方面。公开反对鸡血疗法的人,一记头戆特。
尊重科学敌不过更大更神秘的力量。
公鸡的劫难,自此拉开大幕。
康老1975年就挂掉,老俞1978年离休,之后卒年不详。虽然在国家的强力干预下,在神州大地流行十多年千万人为之疯狂的打鸡血在1970年代末逐渐落幕,但打鸡血的疯狂甚至延续到1980年代中期还偶有反弹。
康老本人的疯狂K线和打鸡血惊人相似。在他批示老俞的上书之后,他和全民鸡血一样,一路青云直上重霄九。1980年,他的骨灰被移出那座山,悼词被撤销,罪行公布,派对资格开除。
只是打进前百万中国人身上的鲜鸡血,不可撤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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