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的温和善良，令我们自惭形秽
台湾有多少感人的细节，就担得起多少溢美之词。
文/冯柒
飞机降落在桃园机场，一向潮湿的台北，意外地秋高气爽。不过，到达大厅的中华邮政柜员机，就没有十月的阳光那么友善了——机器嘎啦嘎啦响，交易完成，凭条打印成功，就是没有吐出现金。
心内咯噔一下，开始拨打柜员机旁边的电话。电话那头是温柔的台湾腔，客服人员的耐心缓解了略微焦急的情绪，按照他的指示确认银行卡账面正常之后，自然放下心来，虚惊一场。旅行之初突如其来的麻烦事，可能会破坏了难得的好兴致。还好，这里是台北。
陆客都不来台湾观光了？
这也许是旅行台湾的好时机
国光客运大巴一路飞驰，车窗外的台北建筑灰矮陈旧，并不整齐，街上穿行的是成批的摩托车，看起来乱糟糟，像八九十年代的大陆城市。
车上有陆客低声说：诶，台北原来这么破……在我来台北旅行之前，已经不止一个亲朋戚友说过“台湾有什么好”之类的话。大陆对台湾，与台湾对大陆一样微妙，有骄傲，有羡慕，有同情，也有怨怼。
身在台北东区CBD、毗邻101大楼的信义公馆，由眷村改建而成，如今是台北文青的去处之一。图/冯柒
最近，大陆人仿佛突然就不爱去台湾了。据说，在9月中旬，一万名左右的台湾旅游业相关业者示威游行，要求政府讨论“真正可以帮助产业的方案”，这是台湾旅游业界首次走上街头示威，原因是赴台大陆游客数量自5月以来急剧下滑。
台北街道确实空了不少，以前经常听到普通话或大声喧闹，现在也少了。地方真的可以慢慢逛，咖啡馆可以慢慢坐。
难怪台湾网友都说：陆客不来，宁静来了。大陆网友也隔岸呼应：现在正是旅游台湾的好时机。多家台媒报道称，大陆团客下降幅度虽大，但自由行却增长了约两成。
台北并不是规划先行的城市，它以生活为根本蔓延，自然连贯而成，道路弯弯曲曲，房屋鳞次栉比，却有自己的逻辑。走在其中，往往会遇到不可预测的惊喜，它旺盛的生命力和饱满的情感力，需要“逗留”，才能够真切感受。
华山艺文中心。图/冯柒
有一种温良恭俭让，
叫做台湾
观光大巴将游客和真实的城市隔绝开来，车上的游客走马观花，下车接触的则是必去景点。这是一种远距离观看，游客并不在“城市之内”。远离观光大巴，才是你感受一座城市的真正开始。
国光客运大巴停在台北车站，打算接驳捷运到台大公馆。台北捷运网络发达，转乘站多。我在指示图前研究哪条路线方便，身旁一位老伯突然问我要去哪里。长期生活在低信任度社会里，我像大多数大陆人一样，不免有些防备心。
老伯热情的指示显然比直观的图示管用得多。你还未来得及警惕，就已经被这样的人情细节感动，连自己那点防备都显得阴暗。走开后发现，这位老伯仍旧站在原地，为拉着旅行箱的人指点迷津，完全自发为之。
旅行是一面镜子，目的地的井然有序，反衬出居住地的不守规矩；别人的温良善，往往可以照见自身的人性恶。
下班高峰期，台北人自觉站在扶手电梯右边 。图/冯柒
日常通勤挤地铁，是所有大陆城市人心中会呼吸的痛。同样的下班高峰期，台北人自觉站在扶手电梯右边，为赶时间的人留出左边通道。月台上，人们自觉排队，争抢上车的状况从未遇见。到站，开门，上车，关门，没有丝毫不顺畅。
捷运上静静听着软糯的台湾腔。某站进来一对公公婆婆，一位中年妇女为他们让座。老夫妇和中年女人之间互相谦让，婆婆非常不好意思地说：“你不坐，我怎么敢坐？”这当然是客气和礼貌，可是，对经常被老人批肘和推倒的大陆人而言，简直太过珍贵。更何况，这种客气和礼貌并非客套，不带半点虚假。
真正的温良恭俭让，是我心中有你。
地铁上互相谦让。图/冯柒
台湾人的温和善良，常常让来自大陆的我们自惭形秽。在台大闲逛，同行的甜品控想寻找台大著名的小木屋松饼。见到醉月湖边的木屋有卖饮品和松饼，朋友抑制不住兴奋，上前冲口就向服务员问：“这里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木屋松饼吗？”服务员是年轻美眉，停顿一秒后说：“你说的是小木屋松饼吧？不是这里耶！”朋友顿时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说：“这样哦，不过我更喜欢吃你们家的呢！”事实是，这家的松饼确实比小木屋好吃。
有些“无礼”，可能是连自己都无意识的。某次坐计程车去四四南村信义公馆，与司机相谈甚欢。他是上了年纪的大叔，祖上广东海丰，可能聊天太轻松，朋友突然在谈话间以“老伯”称呼司机。明显能感觉到，车内气氛在降温，隔了一阵子，司机小心翼翼地说：“在你们那边，都喜欢称人家‘老伯’吗？虽然我是老了啦，但是台湾人喔，不喜欢被人家叫‘老’咧！”
旅行这面镜子是舒服的，可以从这里开始，下意识改变自己。在台湾，确实不怎么听到“老”字，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律叫“女生”；对男人也一样，都尊称为“大哥”。为什么你遇到的台湾人都面带笑容？因为从遇见的一刻开始，人们以诚相见，以礼相待。
夜市阿姨。图/九游
台湾有多少感人的细节，
就担得起多少溢美之词
几年前，《新周刊》以全本200页的封面专题向大陆读者推介台湾，标题是：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这句口号，成了大陆人对台湾的意淫依据。面对这样的溢美之词，台湾人有些尴尬，甚至会问：“我们真的有这么好吗？”
台湾人眼里的台湾，真的没那么好。一天晚上，和台湾老文青“老谭”宵夜，老谭开着咖啡馆、写着小说、拍着纪录片。热炒店里的菜式活色生香，而老谭说着台湾经济的不景气、写东西赚不了钱、年轻人不看书只看“脸书”、年轻人无所事事所以大安森林公园每晚都很多人在玩宝可梦抓小精灵……
我拿起烤熟的大蛤蜊一口吃下，说：“台湾真有这么坏吗？如果说台湾年轻人没有梦想，我想它至少还有可以做梦的空间。”起码，在这里，可以随时看到很好的实验话剧，随便一个咖啡馆和小酒馆都可能遇到独立音乐人的演出，世界各地的好电影和有意思的展览比比皆是。
罗斯福路三段巷子里的胡思二手书店，拾阶而上时两旁贴满了文艺海报 。图/冯柒
老谭拨了一下长发，喝一口台啤后叹了一声：“也是啦，还算是可以做一些东西。台湾人可能就是想要这种小确幸吧。”
从热炒店出来已是深夜，穿着裤衩斜挎小包的老谭，像普通台湾大叔，一点没有文青的模样。他坐上计程车，消失在夜里，继续回家盘算他的纪录片去了。
这里，总比只以“成功”为梦想的地方好得多。经济不景气并不能改变台湾的底色：这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尽管旅游业衰退有政治因素，但所有的游行示威者所诉之求都是解决产业问题的具体方案。政治不重要，过日子才重要。
人的生活，才是一座城市的魅力之本。台北，曾经是最陌生的城市。只有走在街头，被每一天里的无数细节感动，想象的彼岸才会变成真切的对岸。有多少感人的细节，就担得起多少溢美之词。
旅行是一种学习，
所有文明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在台北领受到的所有感动，并不来自于它多么的好，而是它多么的“正常”。
台北街景杂乱，垃圾桶也少，但街道却非常干净，即便是在小摊密集的夜市。最近微博上有一个热搜话题叫“日本为什么那么干净”，说的就是日本街道上没有垃圾桶却没有垃圾。对于日本人来说，自己制造的垃圾自己处理，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大多数人都会将垃圾带回家，已经养成意识和习惯。
在这个鼓励个性的时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自己的杠杆。但追求个性，并不代表基本规范可以丧失，个人空间的尊重是以公共空间的维护为前提的。在垃圾处理的意识和方法上，台北是后进者。
台北街道。图/九游
马家辉说：旅行是一种文明的学习。在台大找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一个女生用环保袋装着五六个饮料塑胶瓶，投入专门的垃圾回收机中。这种感觉令人舒服：处理垃圾这件小事成了生活中的仪式，人类如此珍视自己的土地和家园。待在台北的一个礼拜里，我也形成了一种习惯，像台北人一样处理垃圾。
大陆人普遍有一种“台湾想象”，认为台湾的“温良恭俭让”由中华文化传统继承而来。但这种“中国味道”，只是表面香气；制造香气的方式，更多来自于经验的学习。作家吴念真认为，这种温良恭俭跟传统精神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人对自我管理和社会秩序的一种内在要求。很简单，如果路面很干净，你自然不敢随便丢垃圾，因为这样很丢脸。
如果说大陆游客素质很低，我会更加鼓励他们多去旅行。多年前的香港、台湾游客和今天的陆客一样不懂规矩，曾经也报团出动、大声喧哗、抢吃自助餐。但旅行确实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十年过后，国人在外面遵守当地的规矩，回到自己的地方自然懂得注重规矩。
没有一种文明，是凭空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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