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妖风”来袭

日本号称拥有“八百万神明”。

在光怪陆离的妖怪世界，每个妖怪都有自己的身世传说，它们并非个个青面獠牙、面目可憎，有的妖怪温良可爱，甚至有些“萌”。妖怪身上有人性的种种缩影。一个个或灵异或惊悚或温情的怪谈背后隐藏的是人类的迷茫困惑、爱恨情仇，以及亘古不变的道德困境。

文/罗屿

在日本，立春的前一天，如果你碰到有人头戴面具从自家夺门而出，其他人拿着豆子不断向其抛撒，不要惊讶，这家人多半正在举行“撒豆驱鬼”仪式，以求“赶走恶鬼，请进福神”。

也许再没有一个国家比号称拥有“八百万神明”的日本更为迷恋鬼神文化。在这里，有关妖怪的传说五花八门，在文学、电影以及动画作品中，常能见到姿态万千、性格迥异的各路妖魔鬼怪。

日本有个“妖怪资格考试”。

在鸟取县西部的境港，甚至还连续多年举行“妖怪资格考试”，考生为取得颇具荣誉的“妖怪博士”称号，需回答类似这样的问题：

“旅人着急赶夜路，突然被柔软的物体绊住。战战兢兢用手一摸，发现是一团类似棉花的东西。这种妖怪的名字叫什么？它的家乡在哪里？”“在静冈县的见付宿地区，经常会出现一位妖怪婆婆，只要她在谁家门口哭，谁家就会有不幸发生。这是什么妖怪？”

想在这场百分制的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其实不难。因为“妖怪资格考试”的出题范围基本不出已故日本鬼怪漫画第一人——水木茂的作品。境港正是他的故乡。

日本漫画家水木茂（左）。

水木茂虽以《鬼太郎》这些鬼怪漫画出名，但他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妖怪研究者。他一直认为妖怪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他多次提及自己“遭遇”妖怪的经历：

儿时在祖母去世后，他曾在半夜上厕所时看到一个白色物体；还有一次，他在自家阳台看到天上出现一枚飞行的铜币，据称那是掌握金钱的妖怪“金灵”；二战服役期间，有一天，他感觉总有墙壁般的东西阻扰他前行，他认为那是传说中的妖怪“涂壁”，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鬼打墙”。

日本妖怪大师水木茂（水木しげる），以人气漫画《鬼太郎》闻名。

凭着对妖怪的热爱，水木茂创作了许多妖怪画作。这些妖怪形象，并非是他凭空想象，而是在查阅了大量古籍文献资料和古代绘画作品后，结合自己想法创造出来的。

认为世上有一千种妖的他，曾在耄耋之年提到，只要再给他五十年，他就能把妖怪画全。遗憾的是，2015年水木茂离世时，尚未完成自己的心愿。而他所作《妖怪大全》一书，仍是迄今为止收录日本妖怪最多的书籍：内有妖怪 764 种、神明 112 种。

水木茂著《妖怪大全》。

水木茂创作的妖怪。

在水木茂构筑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每个妖怪都有自己的身世传说，它们也并非个个青面獠牙、面目可憎，有的妖怪其实性情温良，诙谐可爱，甚至有些“萌”。

活泼可爱的妖怪常常与人类互动，它们喜欢搞怪，但其实并不坏。

水木茂笔下的“萌”妖，大多有孩童般的外表，比如“赤发怪”。赤发怪的模样如顶着一头红色乱发的五六岁小孩。它喜欢为渔民提供帮助，却讨厌章鱼。人们若用章鱼逗弄它，它不仅会生气，还会实施报复。但人们若与赤发怪成为朋友，就能在海上行走，如履平地。

赤发怪。

同样像个孩子的，还有“后追小僧”。据说在神奈川县丹泽东部山中，人们常会感觉行在路上被人跟踪，倘若回头寻找，那东西便马上躲藏起来，这就是被称作山灵或后追小僧的妖怪在作祟。

不过，后追小僧也不是永远躲在人后，有时它也会走到人前，好像给人带路。虽是妖，后追小僧却不伤人，如果人们实在不喜欢被人默默追踪的感觉，只需在岩石或树桩上放些饭团、柿饼、糖块或地瓜之类的食物，后追小僧就会自行消失。

后追小僧。

和后追小僧一样，并不加害于人，只是喜欢玩点恶作剧，和人类搞点“互动”的还有“袖引小僧”。

相传在傍晚散步时，若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拉扯衣袖，这就是袖引小僧，而它拉人衣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人心里打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袖引小僧。

袖引小僧捉弄人的功力不及“伊邪”。早前，生活在鹿儿岛县德之岛母间一带的人们都相信，雨夜时会有一种叫伊邪的妖怪出现，它的样子像个头顶破伞、身穿蓑衣的小孩，喜欢单腿蹦来蹦去。

据说，人们若是遇到它，要拿一根玉米杆夹在两腿间，装成尾巴摇给它看，它就会以为这是自己的同类，不再作怪。否则，它会让人在山里迷路，走上几天都出不来。

即便如此，伊邪还是算得上一个老实妖怪。据说，只要渔夫夸它一句“你的尾巴真漂亮”，它就会激动得帮对方捕鱼。如果渔夫在船上高歌一曲，它就会在一旁连连叫好，兴奋地帮人划船。只要它来划船，船就会飞速向前。而只要有它在船上，渔夫总能满载而归。

唐伞小僧。

同样内心良善的，还有生活在八丈岛洞穴中的妖怪“天子”。

天子曾经因为太孤单，拐过当地小孩，和人家在山洞里玩了6天，到了第7天，被拐的孩子才被岛上的人发现。或许也是因为孤单，天子还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山上护林员的小屋，它会揪护林员的耳朵或掐人家的腿。若护林员醒来大声呵斥，它会“哈哈”大笑离去。

天子有时也会给护林员送“温暖”。据传有一年八丈岛大旱，护林员在小屋中忍受着饥饿。深夜，“扑通”一声，有人往小屋扔进了东西。护林员一看，地上散落着很多山药和野葡萄，他大喊：“天子大人，多谢您，这下我有救了。”天子则“哈哈”大笑着返回深山。

天子。

与这些自带“萌”点的妖怪相比，“五体面”的样子实在没那么可爱。宫崎骏《千与千寻》里，汤婆婆房间内三个跳动的人头，就很像传说中的五体面。

这种妖怪没有身体，四肢直接长在圆圆的头上。相传在一些地主和贵族的宅子里，为接待来客，主人会专门设一间客厅。客人来到时，五体面就会现身表演，逗宾客开心。

电影《千与千寻》中的三头妖怪。

一般人都会被五体面奇怪的样子和搞笑的演出逗笑，但也有一些武士、贵族气质高冷，对五体面的表演不买账。

这会让五体面的自尊心颇受打击，它会因此大发脾气，把客厅弄得一片狼藉，之后便泄了气，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脸上说不定还挂着伤心的泪。

同样有个大脑袋的，还有一种叫做“翻白眼太郎”的妖怪。倘若遇人，它会一边伸着红舌头，一边用手指向下翻着两眼的下眼睑“扮鬼脸”。按照水木茂的推测，这种人前努力翻白眼的妖怪，其目的仅仅在于：以轻视别人的动作，惹人生气。

五体面。

很多妖怪是由怨念化成的。即便是日常器物，在被长久弃置后，也会因积聚怨气而成妖。

都讲“人不可貌相”，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妖怪。就像日本名妖“河童”，虽然看上去像个四五岁的天真孩子，却相当危险。

它会诱人入河将其溺毙，会袭击在河边饮水的马，会掳掠在河边玩耍的孩童。它的恶事还包括吸人血、食内脏、破坏田地等，数不胜数。

河童有两个特殊癖好，一是喜欢与人比赛相扑，且必须它赢比赛方可结束，二是喜欢抠掉人的肛门球。肛门球并不真实存在，只是人们想象中位于肛门附近的一种器官。

动漫中的河童形象。

居住在河边的人都惧怕河童，因此日本民间流传着很多免受河童伤害的方法。

据说河童不喜欢金属做的东西，有人因此想到，在河里游泳时，可以在臀部放一个金属物件；有些人会事先吃一些在佛坛供奉过的米饭，认为这样眼睛就会闪闪发光，吓退河童；有些人认为河童讨厌葫芦，喝了葫芦汁就不会遭到河童拉扯。

还有些家长告诫孩子，在河边遇到陌生小孩一定要鞠躬行礼，对方会以礼还之，如果是河童，它在鞠躬时，头顶上盘子里的水会流出，这些水恰好是维持它生命的能量之水，水若不在，它也就无法使坏。

危险的河童。

和河童一样，一种名叫“一反木绵”的妖怪，看上去同样毫无杀伤力，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如果在傍晚或深夜，看到一段约十米的白布在空中飞，多数人会以为那是谁家洗的东西被风吹走，然而它很有可能是妖怪一反木绵。它会突然缠住人的脖子或蒙住人脸，让人窒息而亡。很多人怀疑，一反木绵是什么东西成了精，但它究竟是什么，至今没人说得清。

一反木绵。

很多凶恶残暴的妖怪，背后都有一个悲伤的身世传说。比如，如果见到饥饿的老人不予救助，或是未施舍食物给饥饿的旅人，任其饿死，这些因饥饿而死的人的亡灵就会化为妖怪“首啮”。等到这些见死不救的人死去后，首啮就会出现在他们的墓地，挖出他们的脑袋吃掉。

首啮的存在，或许警示人类不要唯利是图、罔顾人情，而它也代表了一众由怨念化成的日本妖怪，它们多是生前横死，死后不断在人间寻人报复。

妖怪“饿者骷髅”，就属此类。据说饿者骷髅是由不幸横死在野外的人的怨念汇集而成的巨型妖怪，它会在夜晚出没，边走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遇人便袭击。

饿者骷髅。

妖怪“二口女”则源于这样一个传说：一个继母只疼爱自己的孩子，却不让丈夫前妻的孩子吃饭，孩子终因饥饿而死。孩子死后，一个劈柴的男子来这家干活，一不留神，斧头砍到了继母的后脑勺。

之后，她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长成了嘴的形状，这张嘴还会自言自语：“谢罪！谢罪！”

二口女。

不光人类会有怨念，在日本人看来，日常器物如碗盆、筷子、雨伞、扫帚、桌椅、澡桶在被主人长久弃置后，也会因积聚怨气而成妖，类似中国的物久成精，在日本它们被称作“付丧神”。

这些器具之怪很多并不伤人，比如“草鞋怪”，或许是因为嫉妒，它喜欢用舌头舔主人的新鞋，让其充满臭脚味；被人用旧后随手扔在一旁的白色抹布，会变成妖怪“白容裔”，每天深夜它都会在主人房间飞来飞去，委屈地抽打着各种摆设。

不难看出，这些付丧神或多或少也带着人类的情感。

草鞋怪。

妖怪们有着人类一样的爱恨情仇，也会遭遇人类亘古不变的道德困境。

日本的妖怪文化讲究传承。在水木茂前，既有鸟山石燕、葛饰北斋、歌川国芳、月冈芳年、河锅晓斋等众多妖怪画巨匠，也有《今昔物语集》、《日本灵异记》、耳袋、怪谈等鬼怪奇谈。水木茂不但开启了妖怪复古风潮，同时也让妖怪画从传统的版画、浮世绘形式，过渡到当今最为流行的漫画。

如今，作家京极夏彦又接过水木茂衣钵，他不仅在文学创作中将妖怪与推理结合，同时还绘制了一本《百怪图谱》。

日本虽然盛行妖怪文化，但这些妖怪中却有七成原型来自中国。在《日本妖怪奇谭》一书中，作者王新禧认为，公元5世纪，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一些神话故事也借由佛经东渡日本。随后，中国古典志异笔记大量流入日本。佛教神话、古中国玄幻故事与日本本土妖怪传说嫁接结合，开始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中国各地都流传着关于水鬼的故事。水鬼的称呼因地而异，有些地方称之为“落水鬼”，有些地方则称之为“水浸鬼”等；总之，水鬼和日本的河童一样，都是栖息于水底的妖怪。

在众多“舶来”的妖怪中，河童是其中最著名一个。据说它是中国古代黄河水神河伯的变体。河伯因调戏洛神，被后羿射瞎了一只眼，从中国逃到日本，身材也变得矮小。

至于绝世美女“玉藻前”，则与妲己有关。商朝灭亡后，姜子牙追杀九尾狐妲己，无处藏身的它先是流亡至印度，后东渡扶桑，来到平安时代的日本，化名玉藻前，继续以魅惑君主为己任。

玉藻前，月冈芳年画。

相比日本，中国妖怪虽有更为久远的历史，但在中国素来讳言怪力乱神，妖怪文化未能开枝散叶便过早夭折。如今，来自日本的“妖风”吹到中国，或许会让很多人发现，看似怪诞不经的妖怪世界，不只有可怖与憎恶，还有悲悯与爱。妖怪身上也有人性的种种缩影。

比如，女人的嫉妒心，在日本被称作“邪（蛇）心”；当人们自欺欺人强颜欢笑时，妖怪“苦笑”就会现身；“后神”则让人有种恋恋不舍的心情；人一旦被“忙”附身，就会如陀螺一般忙碌得一刻不停，只是内心永远不知为何而忙。

人类的迷茫困惑、爱恨情仇，以及亘古不变的道德困境，都隐藏在一个个怪谈背后。长久以来，妖怪都离人类不遥远。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4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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