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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常回家看看,我在父母家安装了一个监视器

2017-06-28 荆方 新周刊

2017年5月7日,广西河池,在外地工作的三兄弟为了天天看到父母,在父母家安装了10个摄像头,并装了宽带和Wi-Fi,买来智能手机,每晚与父母视频电话,还可实时看见父母。图/CFP


监视器把这荒芜的真相,摊开在我们姐弟三人的心里。异乡的我们,远远看着这大片的荒芜,静静地,日复一日地,吞噬着衰老的父母。


文/荆方(作家,著有《我是60后》等)


决定给老家的双亲安装监视器,源于弟弟的一个提议。


分别住在北、深、广的我们姐弟三人,经常在微信上讨论远在河南的父母养老细节。有一段时间,母亲总是抱怨保姆偷东西,今天说偷她的描花盘子,明天说偷她的虾仁和汤圆。有一次,她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们,保姆偷了她8000块钱。我们要是不管,她就去报警。


我们心里明白,保姆是不可能偷她8000块的。父母的工资由父亲保管,母亲花钱大手大脚,每月发到手的零用钱迅速用完,不可能有8000块那么多。但是母亲不依不饶,说保姆光吃闲饭不干活,说不用保姆自己完全能行。


这个保姆是我们姐弟三人出钱给父母请的,人很可靠。她不是全职住家,每天只有上午半天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中午就离开。我们跟母亲据理力争,让她不要冤枉保姆,但是母亲依然不依不饶。


弟弟提议给家里安装一个监视器。我和姐姐是电子盲,有新闻说,子女们通过监视器,发现家里老人被保姆虐待,于是,我和姐姐同意了。监视器安装好了,我们在手机上一打开视频,便是我家客厅全貌。这真是一个划时代的机器。


2015年11月22日,四川凉山。留守儿童和老人。图/视觉中国


安装监视器的头一个月,就冒出了很多让我们姐弟三人震惊的事情。


我发现母亲跟保姆的关系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紧张。保姆除了上午跟她一起出门买菜外,大部分时间,客厅里就是她们俩,保姆和母亲两人一人躺一个沙发,一起看电视剧,还不时讨论剧情。而她们周围,是乱得像猪窝一样的客厅。父亲不在家吃午饭时,保姆和母亲从早晨就开始聊天。母亲高谈阔论,保姆用心听着,恰到好处插一句,引来母亲更加热烈的高谈阔论。周围,依然是猪窝一般的乱象。


我怒不可遏地打电话回家,质问母亲,为什么不让保姆收拾房间、拖地擦桌子,养着保姆就为了扯闲话吗?母亲有点猝不及防,像被我偷窥了隐私,又像被我揭了短,恼怒又羞愧。刚开始企图否认,但铁证如山。她就改变策略,冲着电话那边的我翻了个白眼(我用座机打电话,用手机看着视频里的母亲)说:“这房间不用收拾,我看着挺好。让她(保姆)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我气得打姐姐的手机告状,我们感觉这几年保姆钱全白花了。姐姐代表我们姐弟三人打给父亲,父亲的态度很暧昧,觉得这个不是问题,只要老伴跟保姆聊得开心就好。


北京,等待地铁的上班族。他们可能是离乡别井,来到大城市打拼的“京漂”。图/视觉中国


还有一件事,更让我生气。我发现母亲跟保姆沆瀣一气,骗我。平时母亲和父亲都是准时10点上床睡觉,父亲偶尔出差,保姆就全天在家陪母亲,我特意交代保姆,一定要按时伺候老太太上床睡觉,保姆也答应得很好。安装监视器的两个月后,一次父亲出差,夜里11点半,我打开视频,赫然看见客厅灯火通明,音乐欢快,母亲和保姆坐在客厅里看综艺节目,津津有味。


我立刻拨通家里的电话,母亲接电话就意识到我的来意,撒谎说:我都准备睡了,正要关灯呢。我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俩都在看电视,看的是中央三套。”我话音刚落,保姆就去把电视关了。


母亲渐渐明白了视频对她的不利,她开始抗议,说视频监视她,对她不尊重,还企图把网线拔掉,不过都被我们一一识破。父亲的态度跟母亲相反,父亲热爱新事物,上微信、上淘宝。他觉得监视器非常先进,很适应被监视的生活,经常在中午吃饭时,端着酒杯(他每天中午都喝二两)冲着镜头那边的我们举杯致意。


有一次监视器坏了,父亲着急地致电弟弟,问怎么修。弟弟立刻指挥在老家的堂弟找人上门维修。三天后,监视器修好了,父亲特地在微信群里通知我们:“视频修好了,欢迎观看。”


安装监视器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天,我打开视频,发现母亲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半闭。我打家里电话,电话铃响着,母亲却一动不动。我立刻打电话给小姑姑。小姑姑赶到家里,发现母亲昏迷。母亲是甲低又合并糖尿病,引起晕厥。她双侧甲状腺切除,需要终身服药补充甲状腺素,但她总是忘记吃,保姆也不提醒,久而久之酿成恶果。医生说,像母亲这种情况,如果发现不及时,会死人的。


这件事,让我们每个家庭成员都对监视器心存感激。母亲也不再嫌弃它,服服帖帖地被它监视。


2016年10月5日,江西瑞金,因父母常年在外打工,8岁的刘明辉与6岁的妹妹跟着爷爷奶奶在江西瑞金农村老家生活。图/视觉中国


监视器里最欢乐的时候,是我和弟弟、姐姐其中一个回家时。下了飞机往家赶的时候,回家的那个孩子就在群里提醒:注意看视频,二十分钟后直播开始。远在家乡之外的其他两个人,会打开视频守着看直播,比半夜起床看球赛的球迷还准时。回家的那个孩子一进门,还得意地冲监视器挥挥手,就像主持人走进直播间一样。


父亲欢快的声音从监视器里传来,略带夸张地介绍自己的生活。他拿出一瓶酒说:“中午喝这个,这是老二买的,据说不错”;指着电视机,半埋怨半自得地说:“哎,你弟弟上个月换的,买个这么大的!没必要嘛。”视频外的人盯着视频,听到自己的名字,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在现场。


寒暄过后,回家的那个孩子就会进入厨房,煎炒烹炸。我们姐弟三人受父母熏陶,都喜欢美食和烹饪,无论谁回家,都会去厨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即便我们三个生活在东南西北若干年,记忆深处那几味最可口的菜肴,总能在此时被准确地想起。姐姐做饭最丰盛,我会把视频放大,对准餐桌,依次观察桌子上的菜。视频放大会变虚,但我凭着模糊的酱红色方块,能准确地猜出是黄焖带鱼还是红烧排骨。


其实,这些特别事件都是少数。监视器里记录的,90%都是老爸老妈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光。他们有时候整晚不说一句话,看到10点,默默起身关掉电视,慢慢走进洗手间,再慢慢走出洗手间,路过客厅,关上灯,消失在卧室门口。


尤其是天寒地冻的冬天,他们甚至一整天都坐在沙发里,固定的姿势,固定的位置,看着同一个频道。有时候从视频听到朱军或者朱迅的声音,就知道是那个看过几遍的节目,但是他们还是盯着荧屏,说不上感兴趣,也说不上不感兴趣。


这时候我会忍不住打个电话过去,给他们介绍几个时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但家里的电视没配数字机顶盒,不能看回放,而电视剧已经播过开头了。这时候我会说,“等我回去给你带光碟”。父亲“嗯、唔”地应着,听到这句,飞快地插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被问得语塞,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唯唯诺诺地搪塞几句,匆匆挂掉电话。



中国年轻人离开家乡谋生,父母的养老问题成了心头之痛。图/视觉中国


安装监视器半年后,很少打电话的弟弟,有一次给我打电话。我问他什么事,弟弟东拉西扯了一会,后来,终于下了决心,斟词酌句地说:“你看了吗?老头老太太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我随口回答:“那怎么了?不坐在那里能干什么?”说完,我就沉默了,我知道弟弟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也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没有安装监视的时候,我们仅凭电话沟通,父母那边总是热闹的—院子里谁家添个孙子,白胖好玩;医院的老同事来家里看他们了,小时候还抱过你;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今年开花特别多。我们这些身处忙碌中的人,想当然地认为,父母的日子跟我们一样忙碌不堪,每天没有闲暇。


安装了监视器后,才知道父母的日子,是被大段大段的空白铺满的。这些空白是荒芜的原野,没有庄稼,不收割希望。


母亲撒谎说保姆偷东西,是想引起我们的重视,让我们参与她平淡如水的生活。那片荒芜,不是干净的地面和洁净的桌椅所能填补的。监视器把这荒芜的真相,摊开在我们姐弟三人的心里。异乡的我们,远远看着这大片的荒芜,静静地,日复一日地,吞噬着衰老的父母。


本来,安装监视器是为了让我们更加心安,但安装了监视器以后,我们姐弟三人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被划过父母生命的每一次滴答声弄得焦虑和内疚。


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子女,年轻时远走异乡,无论混得得意还是失意,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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