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满足于网红，西安就真的废了
古都，废都，网红之都，抑或科技之都？西安，一座暗藏了中华文化魂魄的古城，不会轻易压抑自己的野心。
“西安人的城墙下是西安人的火车，西安人不管到哪都不能不吃泡馍……”
原唱者程渤智大概不会想到，这首在2016年就已创作完成的《西安人的歌》，两年后会在一款短视频软件上获得空前的热度。
2018年1月，《西安人的歌》在抖音上轻易获得了20亿次的播放量，这首轻快洗脑的歌曲成为了标签为“西安”的各种短视频的必备BGM。
歌曲的爆红也让西安这座原本在人们印象中略带“土气”的千年古都成为了世界各地游客纷至沓来的“网红城市”。
前段时间，网上有一个很火的采访小视频，记者采访西安大雁塔前的一位“土著”大叔，问他对大雁塔了解多少，西安大叔脱口而出“这烂怂大雁塔有啥好看的”。
突然意识到这是电视采访，大叔又马上整理下仪容，一秒转换口径，开始滔滔不绝、不输资深导游的讲解：
“这个大雁塔啊，是公元600年，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归来，唐皇帝为了歌颂他的丰功伟绩，在大慈恩寺为玄奘法师建造了这座大雁塔，我们西安不仅有大雁塔……”
这位大叔或许能代表广大西安人对于家乡的“暧昧”态度。
他们一方面感慨于互联网给西安带来的巨大影响力，另一方面又忧虑西安的底蕴会被网红经济消磨殆尽；
一方面希望更多的人认识、喜欢上西安，另一方面又担心西安这座老城在辉煌之后，难以为继。
“网红”背后代表的有可能是年轻和影响力，但也可能是虚浮和没实力。身处于这座蕴含中华几千年文明的悠久老城之中，头上盘旋着无数名人英雄的光环，西安人对“网红之城”的别称格外警惕。
今年国庆节假期，慕名来到这座网红之城的游客挤爆了兵马俑景区，单日客流量超过了10万人次，景区配备了近2000名导游，依然不够用。
这有点像今天西安城的处境，它努力想让更多人了解一座千年古都的文化底蕴与可能性，在短视频平台上把自己打造成了超级网红城市，但当人们蜂拥而至时，它却远远还没有准备好。
人们来到这里只是匆匆一瞥，拍一张“到此一游”的照片，被后面的游客挤到下一个景点，走不进西安的历史世界。
逃离西安
西安经历过一段漫长的失落。
1978年，北京电影学院重新开始招收本科生，当时28岁“高龄”的张艺谋因超过规定的报名年龄上线，被录取的机会十分渺茫。
多次碰壁之后，张艺谋辗转托人将自己精心准备的摄影集和《求学信》放到了原文化部部长黄镇的案头，为自己的求学之路迎来了一丝转机。
最终在多位艺术家的力荐下，文化部“数令齐发”，让张艺谋以旁听生的身份进入电影学院深造。
作为一个没有“编制”的旁听生，张艺谋在校期间异常刻苦，是当时学校图书馆借书最多的学生，用两年时间就完成了22门课程。
若干年之后，张艺谋为《山楂树之恋》挑选男主角，面试了很多人都不甚满意，最终在北京电影学院院长张会军的引荐下敲定了同是乡党和校友的窦骁。
后来影片的女主角周冬雨接受采访，笑称窦骁和导演张艺谋一样，都长了一张“兵马俑”脸。
张艺谋或许也是看中了窦骁身上和自己类似的坚毅硬朗的特质，所以才让这个西安老乡出演影片中那个正直俊朗的少年“老三”。
西安不仅走出了众多优秀的导演、演员，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还兀自孕育了张楚、许巍、郑钧这“摇滚三杰”和陈忠实、路遥、贾平凹这三座陕西文学的大山。
或者是因为西安的文化印记实在太过深刻，这些从西安走出的“豪杰”身上都留有不同程度的家乡烙印。
1987年，正在读大二的张楚毅然决然辍学，只身从西安前往北京追寻自己的音乐梦想。
北京让他声名鹊起，也让他倍感痛苦。
在经历了不被认可、乐队解散、恋情失败等种种挫折后，“千疮百孔”的张楚选择离开北京，回到老家西安隐居。在老家的三年多时间里，张楚每天的生活就是修车越野、买碟看书，过得十分逍遥自在。
把西安当成回血安全区的还有另一位不得不提的中国摇滚音乐人——许巍。
王小峰评价许巍作为一个“在摇滚贫瘠的西安坚持过来的人，他的音乐带着无法清除的西安话韵律般的旋律，这成了许巍音乐的一个显著特征”。
“与其说许巍摇滚自成一派，倒不如说他在地方化和流行歌曲之间找到了一种完美的结合方式。”
1999年，许巍在录制第二张专辑《那一年》时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一进录音棚就腿发软，精神几近崩溃。
拒绝去医院治疗后，许巍决定举家回西安静养。老家西安的悠闲时光使得许巍的音乐风格从此由激扬、狂热走向平和、温暖。
回到北京后，许巍接连发布的两张专辑都带有很浓重的励志气息，后期更是无心恋战，开始尝试制作《空谷幽兰》等文化传承类音乐。
秦地出雄才，西安自古以来就不是一座“安分”的城市，身处其中的西安人也从来不忌惮于显露自己的野心。
西安也是一座让人学会“躲避”和拥有归属感的城市。“长安归故里，故里有长安”，无数人“出走”西安，最终又会回来。
对于那些出走之人来说，西安是魂牵梦萦的故乡，而对于那些风尘归来的人来说，西安又成为了他们最后的精神慰藉所。
沉重的历史
压抑不了西安的野心
去年底，微博博主@饼干姐在参观完威海舰之后发了一条微博，开玩笑称“威海舰也太小了，该给我们换新的了”。
这条微博被网友@buerweier回复，说威海作为曾经的英国殖民地，用威海来命名国际战舰会带来不好的国际影响，而“西安是内陆城市且国际知名度很低，所以用西安来命名战舰没问题”。
且不说这条回复本身逻辑的荒谬之处，就“西安国际知名度低”这个言论，就已经让广大西安人忍不住笑出声。
在2017年PRI发布的中国城市国际知名度排名中，西安排名第五，仅次于北京、香港、上海和台北。
法国前总统雅克·希拉克也曾在生前说他最喜欢的国家是中国，访问中国时一定要去看看西安。也正是他在1978年参观完西安兵马俑后，说出秦俑是“世界第八大奇迹”的赞词。
西安兵马俑在外国人眼中已经成为和北京长城一样的大中华文明的标志性景观，而随着一带一路的加速推进，西安的国际知名度一定会更上一层楼。
和国际闻名相悖的，是西安在国内的被忽略和低估。按学者刘宁所说，“在当代陕西文学崛起之前，整个西安的近现代面貌是模糊的，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而透过陕西文学，我们所看到的西安却又是乡野的、“残破”的。
贾平凹在他的长篇小说《废都》中描写了上世纪80年代一个空虚、堕落的“西京城”，而在《西安这座城》里，他又表达出了对这片土地强烈的热爱与感恩。
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家乡总是怀着既挑剔又眷恋的矛盾心理，但这样的情怀被其他西安人看在眼中，不知又会激起怎样波澜壮阔的复杂心绪。
不可否认，作为十三朝古都，西安曾经在经济上落后于许多兄弟省会城市，西安的GDP不高，但近年来城市扩张却很厉害。
701米的世贸大楼、666米的华润大楼……高楼大厦一栋接一栋地立起来，西边的沣东新城更是在半年间完成了过去10多年都没有实现的发展。
城市的急速扩张必然带来各种各样的城市问题，这是一座千年古城在现代化进程中必然要经历的阵痛。
一直无法根除的严重雾霾让西安人深受其苦；今年四月份的西安奔驰漏油维权事件让西安的服务水平遭受质疑；而近两年兴起的“烟头革命”，也因各种对环卫工人不友好的举措，让这件本意很好的事情陷入巨大争议之中。
“世界级的景点，乡镇级的管理”，这样的说法虽然失之偏颇，但也反映出西安在挥舞“大西安战略”这柄宝剑时出现的一些招式漏洞。
西安人对西安，不可谓不爱，丰厚的文化底蕴早已刻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据陕西省政务服务平台，目前在陕西省以李世民、李渊、李治作为名字的人已有将近两千人。
西安的野心也从来不会因为经济、文化中心的偏移而有所压抑。
就像学者于赓哲所说的那样：“西安人如果能正确地面对这样的批评，就说明西安还有希望”，不要让“又不是只有我们有这问题”“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个人特别好”“嫌不好你别来”“小偷都是外地人”这四板斧阻碍了西安的崛起。
西安：我不想当网红
2017年6月，素人刘芸菲（化名）在抖音上传了一段15秒的西安钟楼短视频，并在发布时加上了“西安”的标签，没想到这个质感略显粗糙的短视频却让她成为了西安城市挑战赛的发起人。
2018年3月，意识到抖音的巨大影响力，西安时任市委书记王永康当即做出了“利用抖音宣传西安”的批示。
羊肉泡馍、钟鼓楼、永宁门城墙、陕西秦腔等众多西安元素成为西安展示自己的天然素材，也为西安这座城市带来了往来如织的游客。
今年夏天，《长安十二时辰》的热播又重新带火了本已渐渐平息的“西安热”，马伯庸笔下磅礴精致的长安城在被影像完美复刻之后，立刻满足了无数人心中的“长安情怀”。
虽然这部剧的拍摄地点不在西安，但西安的旅游热度却因为这部剧而不断上涨。
人们都想来此品尝一下，剧中雷佳音一出狱就迫不及待去吃的火晶柿子和水盆羊肉到底是什么味道；更想看看昔日辉煌的长安，如今又呈现怎样的现代化盛景。
人红是非多，这座被互联网重新解构的古老城市也面临着成倍的压力和质疑。
“西安、洛阳到底谁才是千年古都”“没有首都的命，却长了一身首都的病”，类似的言论让西安频频被拉出来与洛阳、北京等城市作对比。
“一边修地铁，一边挖古墓”的玩笑话让广大网友意识到西安这座城市的历史厚重感，也让西安头顶笼罩上一层“坟都”的乌云。
这些年，围绕在西安身上的各种谣言也从来没有中断过。
“西安差一票没当上首都”“西安将成为中国新直辖市”“联合国总部将迁西安”，各种政治常识被歪曲编造成互联网上的段子，甚至成为不法分子诈骗的手段。
西安人或许不会在意这些言论，但在舆论中心待久了，总会有厌倦的一天。意兴阑珊的西安转而南下，开始和西南地区另一座“网红城市”交好。
2017年6月，西（西安）成（成都）高铁正式开通运营，划出了以西安为中心的大米字型高铁网中重要的一撇。
西成高铁把西北、西南两大经济增长龙头整合到一块，有人称，“有了它，中国从此就又多了一个‘京津冀’”。
西成高铁的开通也意味着陕川两省将形成一日经济圈，西成高铁全程不到四小时，且运营班次已成公交化，每13分钟左右就有一趟。
一日时间内，你就能往返两地，品尝到羊肉泡馍和火锅串串的美味，流连于兵马俑与武侯祠之间，同时见识到秦腔和川剧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中华文化遗产。
同样是处于西部地区的“网红城市”，今后又将迎来更加密切的合作，西安不可避免地会被拿出来与成都作对比。
可事实是，这几年西安的经济水平一直不如成都。
在城市形象上，成都在大众的印象中一直是时尚、休闲的代表，而西安这座古老、厚重的城市在被互联网的大浪扫过后，仅仅是覆盖上一层厚重的网红滤镜。
这些年，西安的头衔不少，“抖音之城”“博物馆之城”“音乐之城”，可在这些头衔背后，谁也说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西安。
历史上的辉煌给西安留下了或多或少的“英雄后遗症”，西安人不会希望它变得“轻浮”，更不允许它没落，可摘掉了“网红”滤镜，西安的未来又在何处？
西安未来之路
在2017年央视播出的《国家宝藏》第四期中，陕西历史博物馆展出了三件文物，分别是葡萄花鸟纹银香囊、阙楼仪仗图和杜虎符。
这三样镇馆之宝虽然乍看毫不起眼，但细究之下就会发现大有文章，这就像西安这座城市一样，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内有乾坤”。
在直截了当的政府经济报告面前，西安的很多优势都会被人为忽略。
以科研能力为例，2018年西安的科研强度仅次于首都北京，但这些研发成果大多服务于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导致西安的本土产业黯然失色。
但随着一带一路的倡议逐渐推进，西安迎来的机遇也将越来越多。
京东已将自己的全球物流中心、无人机产业落户西安；圆通、中通、海航等物流公司更是在西安投资了科技公司和产业园，“硬科技之都”将成为西安又一张重要的新名片。
2009年6月，国务院发布《关中—天水经济区发展规划》后，就有人提出“三分咸阳、做大西安”的提议。
虽然十年过去了，西咸合并还没有正式定调，但西安、咸阳一体化的制度措施都在慢慢推进。
“随着城市规模的日益扩大，西安市将形成‘东连临潼、西接咸阳、南拓长安、北跨渭河’的发展新格局。”博主@中华城市地理如此评价。
西安不仅通过城市互联来扩大经济规模，在吸引人才上也雷厉风行。
2017年，西安正式开始实施被称为“史上最宽松”的户籍准入政策，这个曾被网友认为是“最难落户”的城市，当年就迁入、落户25万“新西安人”。
对人才的强烈渴望，预示着西安作为中国第9个国家中心城市，未来会在中国西部的转型发展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积极改革、焕然一新的西安城已不再是贾平凹笔下那座甘心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不在这里”的“废都”，如今蓬勃发展的西安市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一座暗藏了中华文化魂魄的千年古都，不会轻易压抑自己的野心。而这些城市野心，正在日益具象成更为真实可感的生活细节、消费方式和文化成果，随即弥散到每一个西安人的心中。
[1]网红西安.王玉昊.第一财经.2018-06-21
[2]张艺谋被北京电影学院破格录取始末披露.新华网.2010-11-30
[3]从商州走向世界——贾平凹与中国文化.刘宁.2018-03-27
[4]张楚：西安才是我的家.Yan.2004-07-10
[5]许巍：还在不停奔跑，哪怕没人看到.博客天下.2015-03-26
[6]只有大众，没有文化.王小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7] 2018年全国科技经费投入统计公报.国家统计局.2019-08-30
[8]国家政策给了10年，西安合并咸阳的“野心”为何还没实现？.第一财经.2019-06-24
[9]西安新名片：打造硬科技之都.21世纪经济报道.2017-11-08
✎作者 | 赵皖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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