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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东潍坊,遇见名匠。| 退藏

2016-11-07 谢谷 退藏



这是我第一次来潍坊,更准确地说,是第一次来山东。和“御见明匠”的黄蕾强先生聊的,不止是一个品牌的故事,而是一个人行至此要付出的努力和展示的态度,乃至认知。


晚间,他取出一瓶酒,这酒其实打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据他说是为了去火气,喝时更绵软。“就像木头要去木性,要经过时间的沉淀一样。”


对匠人来说,时间是万物的尺度。




造园




去年9月,黄蕾强请来一组来自安徽歙县的施工队,历时9个月,在潍坊高新区建起了一座占地一亩半的园子。白墙灰瓦,连廊环绕,清风间竹,流水淙淙。


得益于从事过古建筑异地重建,他对简洁的徽派建筑情有独钟,这亦是他眼中明末至清中期徽商盛世的一道缩影。


俯瞰半亭前的水系,竟是一柄如意横亘眼前。至夜,东山太湖石堆叠成的假山,水顺流而下,白天并不被察觉的水声,此刻如惊涛拍岸,四下却又阒寂无声。



犹如十笏园一个礼敬


潍坊自古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尤明清以来经济繁荣,富商地主官僚经营宅园成风,其中十笏园最负盛名。


十笏园原为明朝一刑部郎中的故宅,清初相继归陈姓、郭姓,属缙绅邸宅。清乡绅丁善宝,咸丰年间捐举人和内阁中书衔,其住宅很大,有20多个院落,并逐渐拓展,故建筑布局参差不齐。



光绪乙酉年(1885年),丁善宝购得西邻郭氏废宅,仅保留明代旧楼一座,修葺而新之,题曰砚香楼。又延请文友共同设计,汰其废厅为池,挖池堆山,建成一座自然山水园,耗时8个月“以其小而易就之,亦以其小而名之也”,曰十笏园。此后,名家汇集,歌咏觞事不断。


1634年,计成为明崇祯进士郑元勋造“影园”,1635年《园冶》成书,郑元勋题词“予卜筑城南,芦汀柳岸间,仅广十笏经无否略为区画,别灵幽”,称赞计成仅用十笏之地即可造出名园。丁善宝的十笏园毋宁说是致敬于此



乾隆十一年(1746年),郑板桥任潍县知县,在任七年。“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主张标新立异,突出简约,突出自然灵性,涵义幽深。其诗、书、画三绝,对潍坊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无论是丁善宝还是黄蕾强,内心也许都住着一个郑板桥。



玩老




十几年前,见到小贩在潍坊收家具,看似非常破烂的家具,卖出了很高的价钱。黄蕾强刚参加工作,难免受其触动。其中有显然不是一般的木头,因缺乏认知,紫檀被称作檀木,成为财富的象征。



他听早年间给北京文物商店找货的老人们讲故事,翻阅当时国家制订的商品价目册,很多家具的名词和价格标准,都是在那个时期掌握的。



他开始亲自下乡淘货,也买别人淘上来的东西。山西运城、平遥,江苏南通,安徽黄山,广东佛山、江门,前人走过的路也遍布他的足迹。一个地方为什么会出那样的家具,是谁在做,又是谁在用,甚至家具从户里搬出前的使用状态,他都要刨根问底。古玩市场尚未兴起,贩子口中因各种原因没能收上来的家具,是他格外留意的线索。


他已然知晓家具的价值不止于材质,收的多是别人眼中不值钱的东西,如在山西并不被认可的黄花梨镶理石方桌。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他也热衷文房小件,跑的地方越多口味越杂,认知也愈系统。在南通如皋,他看到做工精细的苏钟深受上海人欢迎。


“无锡人总说南通的家具笨,但南通恰恰是出好家具的地方,特别是其下辖的如皋县,名匠辈出。”黄蕾强说。


某藏家收藏了一个带滚轴的榉木书架,百思不得其解。因大江南北考察过,他知道那叫“香港柜”,出自南通,便于清末民国时期的南通人,南下香港前置放沉重的行李箱。



那时候他走量,交通和物流却并不发达,往往是坐着绿皮火车去,走时租个车先将家具集中至一个地方,等潍坊的大巴来,再把这些家具装进底舱。受限于此,家具常常买不了大件。


他享受在路上的感觉,是个在家待不住的人,这段时光也为他日后积攒了尚无法衡量的财富。


不久前,他的老家具分批次被同一个人收走了120件,他心疼,却又轻描淡写地说,“就让一切归零,从头开始吧。”



鲁作




北宋年间,张择端画下著名风俗画长卷《清明上河图》,记录盛极一时的汴京(今河南开封)。张择端乃山东诸城人,诸城今由潍坊管辖。


《清明上河图》中出现了数把不同形制的交椅,且有匠人背着家具去集市上交易,家具的交流、传播程度可见一斑。



“他一定见过这些东西,不然画不出来。”黄蕾强推断,这些家具不排除是张择端在家乡所见,故山东的家具有着悠久的历史。



在《明式家具经眼录》里,一幅地图展示了作者伍嘉恩二十多年来耳闻目睹有明式家具踪影的市镇和地区山东占了17个,潍坊及其下辖的昌邑县赫然在列,似乎也印证了他的推断。


什么是鲁作家具的特色?



“清中期以前,鲁作家具都是真正的明式家具,足可媲美苏作家具。自明永乐帝北迁,大量江南巧匠随之去京,周边省市与北京的交流也变得频密起来。鲁作较苏作厚重,更显内敛、沉稳。”他说。


离潍坊200余公里的山东滨州水落坡镇,是北方的一个家具集散地,每次去,黄蕾强都会买上一车的货。除此,曲阜、济南、胶州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与其他地方一样,鲁作实际上也没有莫衷一是的风格。



他以赏石为例,“犹如上海人喜欢石头带些拙味,苏州人喜欢洞多灵动些的,鲁作家具除了内敛、沉稳,也有不乏灵气乃至二者兼具的。”


对彼时无暇他顾,未能成就鲁作系列收藏,他仍有不甘



较劲




玩儿老家具的过程中,潍坊出现了河北大城县拉新家具来此地售卖的大货车。那时潍坊相关的生产企业还较少,而大城的仿古家具业做得有声有色。


黄蕾强再次上路,针对性地考察了河北、江苏、福建、广东、上海等地的家具生产企业及作坊。


这一时期,仿古家具尚未风行,价格十分便宜。最初的动机只想做一些家具供自己使用,当老家具的资源逐渐枯竭、人们的审美趣味逐渐转向新家具,他慢慢调整了自己的方向,经营起了新家具。



他以“拿来主义”出售从厂家或作坊直接出来的家具,即便选中之选,质量依然堪忧。他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猫腻,如圈椅,腿足一木连做,却只是看似,椅圈是扁还是圆,背后是一套不易察觉的“省料学”,白皮和拼补更是常见。


他恍悟,做家具这事儿只能按照自己对家具的理解严格把控,才能行得通。此时,玩儿老家具练就的一副挑剔眼光,极其自然地过渡到了新家具上。而内里,折射出的却是山东人的典型性格——较劲。



制新




若不是玩儿老家具遍交好友,黄蕾强也许不会找到那支由徽派建筑文化传承人组成的施工队。他非常清楚,同理,老家具的神韵也非一般工匠可以企及,他需要找寻真正的能工巧匠,做他心目中的家具。玩儿老家具的经历的确释放出了极大的能量,他知道哪儿有好木工,但这显然还无法匹配他想要的规模和多样性。


为了遍寻良匠,哪怕并不确凿的线索,他也会去深挖。过去的两年间,跑了十几万公里。他开玩笑说,打探消息的路都是用金钱铺就的。到了交通不便的地儿,他就租个摩托车到处转,看到哪儿卸家具,就直接扑过去,直至最终找到这些家具的出处。哪儿做椅子好,哪儿做案子好,他逐一记录在案,再挨个儿筛选。在资讯不发达时期,如此积累资源显得十分不易。那些蛰伏在作坊里的工匠,与生俱来的不浮躁,在他眼中是做好家具的基因。


喜好明式家具,是他内心的选择。同时他感觉到人们的心态在逐渐放缓,对张扬的清式之工的趋之若鹜,渐渐回归到了明式的素雅。


玩儿过老家具,让他对家具的款型、尺寸更有把握。除了复制著录中的经典器具和手中的优秀藏品外,他也和能工巧匠们相互碰撞,按照现代人的居室空间陈设、生活上的需求,共同改良、研制,师古而不泥古。正如伍炳亮先生所言,“我们学习和尊重的应该是传统家具艺术,而不是某件器物。



他强调古为今用。步入半亭是一间茶室,地板材料来自北方上百年的老榆梁,为了实现极致的放松和舒展,他把客座的四只南官帽椅,椅盘降低到人落座双腿可自然垂地的高度,向前弓的梳背形靠背板靠上去,身后如有他人相倚,舒适而亲切。主座的圈椅则沿用古制,体现的乃是为主的尊严。


他看重缅甸花梨和大红酸枝、白酸枝的历史传承价值及价格的稳定,未来还想尝试少许的黄花梨和紫檀。这些材料都来自合作十年以上的木材经销商,均经过严格烘干,而无论何种材料,对工艺都有同等严苛的要求和把控:榫卯结构务必严谨,不允许偷工,以致做好的家具均可活拆;最后一道工序上漆或烫蜡选择在本地做,是因为家具白茬的形式更利于查验,同时也是为了让家具先行适应本地的气候,变得更加稳定。


“御见明匠”源自他和朋友的灵感偶得,这四个字的声调起伏让他觉得格外舒服。“御”字非标榜,而是严于律己,在心中悬置一根明晃晃的金线。“御”亦通“遇”,与最好的工匠相遇,与最棒的明式家具重逢。



生活




黄蕾强同样热衷文房小件,不认为那是附庸风雅的点缀,而是让生活更加充实的细节,极具灵气,他甚至为此单独创建了一个品牌“文房雅集”,挨着十笏园。





“听说,唐宋的中国依稀在日本,明代的中国依稀在韩国,清代的中国依稀在香港。很多东西的确失传了。”为了挖掘最具特色的小件,他在黄山找到了过去只为台湾制作茶叶封口器的两兄弟。



一组青花手绘的茶杯,绘的是古画中的斗茶图。即便是相同的图案,不同的杯子,细节也各有不同。一只杯子需绘制两天。


为了重拾掌握手绘的艺人,去年冬天他再次驱车前往江西景德镇。遇上当地修路,遍寻不见,几乎不抱希望了,好心人将其领了过去。那个画面让他难忘:没有暖气,五个人戴着手套,极其认真地在绘制。日后,他还想研发与茶道、书房相关的一系列器用,原因之一即是为了扶持这样的手艺人。


园子里除了家具,便是这些不禁使人驻足的精致小件。没有它们,就会觉得空间少了点什么。徽派园子契合了明式家具的简洁,当家具借由客厅、书房、卧室、餐厅、办公室的布局逐一陈设,结合着这些器物,他想要的就是营造家的感觉。


对家具,他以整体视之,更看重结合家居环境,进行家具的整体美学、空间、款式设计。静谧是这里的特质,即便是对家具一知半解的人,徘徊于此,依然能感受到浓烈的家的气氛,愿意坐下来交流关于家具的种种。


“人终归要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精神需要载体,明式家具呼应了当下人的内心追求。呈现古人的诗情画意,复归人的本真状态,这就够了。”他说。


现在,他的身份更像是一名工匠。自己的家具被人定制使用,于他是一个工匠的骄傲和喜悦,若不被使用,这些家具将毫无意义。









采访丨谢谷

撰文丨谢谷

主编丨程香

出品丨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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