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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榻很怪?No,它只是穿越了。| 退藏

2017-02-23 谢谷 退藏


2003年,太平洋春拍,古典家具专场,出现了这样一件家具,名曰:清 花梨木雕草龙小榻。


“此榻花梨木制作,形制甚为特别,此榻形鼓腿膨牙,高束腰。特别之处为:床面上无任何榫眼,围子为落地式,呈两面围状。围子上部满透雕卷草龙纹,颇具明代遗风。此榻尺寸较之同类要小很多。根据以上绝无仅有之特征,此榻应为当时文人家庭订做之物,想必是文人自出图纸由匠人完成的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历届拍卖会均未见,保存完好,弥足珍贵,极具收藏价值。”


它的确特别,以致放到今天,都显得十足怪异。这直接体现在对它命名的莫衷一是上,说其是榻(一般意义上的),却多了围子,说其是罗汉床,却又少了一面围子。仅凭流传的这一张照片,甚至可以怀疑,这是否出于今人的臆造?但更为重要的一点,也是本文着力探讨的一点,是这样的形制,究竟依据何在,它又想传达什么?


勿说今时,数百年前当它诞生的时候(未见实物,默认如此),相信彼时的人们若见到它,也会有些摸不着头脑。原因不在于它设计的超前,相反,很可能在于它某种程度上的“泥古”









堂上置大床,莫高窟217窟唐代壁画


这还得从那首脍炙人口的《静夜思》说起。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是李白令人耳熟能详的诗句,但就像古人之“坐”与今人之“坐”已大相径庭一样,那时的“床”亦有其所指。


孙机先生在其所著《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便着重讲述了“床”。


起初大概是为了防潮,坐卧处开始使用矮床。那时的床,并非专用的寝具,正如《学林》所说,“古人称床、榻,非特卧具也,多是坐物。


五代 卫贤《高士图》(局部)


在汉代,床是陈于堂上显著位置的家具,尊者应坐床。这种情况在唐代仍无多大变化,敦煌唐代壁画中所绘人物故事,从院中透过檐柱能看到居室中坐在床上的主人。五代时卫贤的《高士图》中仍然如此。


李白诗中的床,指的就是这类床。他看到的是床前即堂前之地面上的月光,而不是在院中望月。


“有人认为这里的床指胡床,不确。胡床即马扎是一种特殊的家具,形状、用途均与一般的床不同,不能简称为床;正像现代的装甲车、防弹衣不能简称为车或衣一样。”孙机写道。







带屏扆的大床,右侧空敞

东汉画像石,山东安丘王封村出土


直到中古时期,床仍是堂上主要的坐具,高等级的床有时还要搭配上若干附属的部件。大床常在一侧设屏,背后设扆(《释名》,“扆,依也,在后所依倚也。”),合称“屏扆”。


山东安丘汉墓的画像石中所见之床在后部设扆,左侧设屏,而右侧是空敞的。看到这儿是不是豁然开朗了?没错,这应该就是花梨木小榻设计的依据。


那么,在汉代,这样的设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字:礼。


如《礼记·曲礼》所说,上堂时不仅要“勿踖席”,还要“抠衣趋隅”——提起衣襟,走到角落坐下。郑玄注,“升席必由下也。”《仪礼·乡射礼》又说,“宾升席自西方。”郑玄注,“宾升降由下也。”左侧代表东方,为上;右侧代表西方,为下。安丘画像石中的床空出右侧即西方,正是为“抠衣趋隅”由下而升留出位置。







大同北魏司马金龙墓木板漆画


论功用和尺寸(103×163×95cm),它的确应被称为“榻”,但此“榻”却非彼“榻”。按照胡德生先生所著《中国古代的家具》中的说法,“榻”这个名称,出现在西汉后期,专指坐具。《通俗文》说,“三尺五曰榻,独坐曰枰,八尺曰床。”《释名》又说,“长狭而卑曰榻,言其榻然近地也。小者曰独坐,主人无二,独所坐也。”可见,“榻”比“床”要矮小,亦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古籍记载,东汉时,南昌有个叫徐孺的隐士高人,淡泊明志,乐于助人,不愿为官。时任江西太守陈藩极为器重其人品学问,常邀其相见,倾谈己见。陈藩专为徐孺设有一张榻,每逢其来,便铺陈一新。徐孺不来,这榻便悬挂于壁,直到其下次再来,则又取下。“下榻”即由此而来。王勃路过江西所作《滕王阁序》中“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即此典故。


清十八世纪 紫檀独板围子罗汉床(局部)

纽约佳士得,2017年春拍


作为专指坐具的榻,更多是以无屏扆的形式出现,这在出土明器,两汉、南北朝时期的画像砖、画像石乃至墓葬壁画上时有所见。这些榻,绝大多数有比较粗壮的截面为曲尺形的腿,工匠术语称之为“挖缺作”。挖缺,按照《明式家具研究》的解释,即方足内向的一角,切去约四分之一,断面作曲尺形,比一般的马蹄足更多地保留了壸门台座或壸门床的痕迹。


与常见的明清床榻不同,此榻腿足的造型,就像介于挖缺作和一般的马蹄足之间,可视作一种过渡形式。或是有意为之,犹未可知。







东晋顾恺之所绘《列女仁智图》(局部),已能看到将坐处三面挡起的围屏。


花梨木小榻就在这样的设计中,满足了其主人对某种礼制的神往。这种神往的对象,在他那个年代,可往前再推一千多年。因循旧制者有,如此夸张者,实属少见。


这是不可思议的一次精神穿越,在“泥古”中完成了对其时代的“反动”。某种仪式感下,这种神往看上去甚至有些病态。其主人一次次自西向东、由下而升,克己复礼,内心能获得何种慰藉,外人无从知晓。


同是顾恺之所绘《女史箴图》(局部),更出现了用多扇屏风围起来的装壸门足的大床。可见这时对先秦旧俗已不尽遵循。此大床差不多有半腿高,与先秦矮床已颇不相同。床腿增高是一个信号,它标志着我国中古时期的起居方式即将发生重大变化。


它寓礼于器,就像其主人的一张专属宝座。脱离时代的形制特征,决定其只能是私人定制之物。正是这样的私密属性,使其设计超脱了成功与否的价值取向(高古的形制和明清时期的纹饰、工艺,不同时代的特征共治一炉,仅就设计而言,很难说它是成功的。),转而跃入另一个层面,神秘而意味深长。


“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燕衎之暇,以之展经史,阅书画,陈鼎彝,罗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这是明末文人文震亨在《长物志》几榻卷开篇的一段话,想必围子上部满透雕卷草龙纹的此榻亦是他眼中“以悦俗眼”之物。


西晋皇甫谧《高士传》记载,汉末魏初时人管宁,归隐后常跪坐于一木榻之上,历时五十余年,未尝箕踞而坐,榻上当膝处都被磨穿了,古人称此为“坐穿”。不知面对此榻之“古制”,其主人是否亦像管宁那般,将时光坐穿,于轮回中觅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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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谢谷

主编丨程香

出品丨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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