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台:中国人“富不过三代”的原因
这是拍摄于1941年的一张照片,画面里的一家三代,是近代中国少有的世家大族里的一个小家庭。中间老太太年近九旬,是曾国藩最小的女儿曾纪芬(1852-1942);身后是他的三子聂云台(1882-1953),父母都出身簪缨世家,他是创办中国第一家纺织机械制造厂的先驱者,是20世纪初上海工商业领袖,上海总商会会长,可谓近代中国近代中国数一数二的民族企业家。
聂云台一生结识富豪无数,见惯了巨富之家三代而衰的升沉宠辱,晚年写下轰动一时的奇书《保富法》,在他看来:
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夸耀我有的东西都胜过其他所有的人。而道德、名誉、学问是钱办不到的,这些富人无可奈何,只好在衣服、珍宝、房屋、器具上争豪斗胜,博得那些希望得到好处的客人来恭维奉承。
他总结说:
一、数十年来所见富人,后代全已衰落。二、六十年来文武大官世家,都已衰落,后人不兴。三、惟有不肯发财的几个大官,子孙尚能读书上进。四、官极大,发财的机会极多,而不肯发财,念念在救济众人的,子孙发达最昌盛,最长久。
在他看来,中国富豪跳出“富不过三代”怪圈的方法只有两个:其一,勇于“散财”,善于慈善,救世济民;其二,鼓励子弟读书,以学术服务社会,以艺术绵延家风。
保富法(节选)
文 | 聂云台
01
俗话说:发财不难,保财最难。我住在上海五十余年,看见发财的人很多,发财以后,有不到五年、十年就败家的,有二三十年即败的,有四五十年败完了的。我记得与先父往来的多数有钱人,有的做官,有的从商,都是煊赫一时的,现在已经多数凋零,家事没落了。有的是因为子孙嫖赌不务正业而挥霍一空;有的是连子孙都无影无踪了。大约算来,四五十年前的有钱人,现在家产没有全败的,子孙能读书、务正业、上进的,百家之中,实在是难得一两家了。
不单上海是这样,在我的家乡湖南,也是一样。清朝同治、光绪年间,中兴时代的富贵人,封爵的有六七家,做总督巡抚的有二三十家,做提镇大人的有五六十家,到现在也已经多数萧条了;仅剩下财产不多的几户文官家庭,后人还较好。
就我所熟悉的来说,像曾、左、彭、李这几家,是钱最少的大官,后人比较多能读书,以学术服务社会:曾文正公的曾孙辈,在国内外大学毕业的有六七位,担任大学教授的有三位;左文襄公的几位曾孙,也以科学专业而闻名;李勇毅公的孙子辈,有担任大学教授的,曾孙也多是大学毕业;彭刚直公的后人,十年前也有在上海做官的。
凡是当时的钱来得正路,没有积蓄留钱给子孙的心,子孙就比较贤能有才干。其余文官钱比较多的十来家,现在后人多数都已经萧条了;武官数十家,当时都比文官富有,有十万、廿万银两的,各家的后人,也是多数衰落了;能读书上进的,就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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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纪芬九十岁全家合影
02
我家与晚清中兴时代的各大世家,或湘或淮,多数都是世代相交的关系,所以各家的兴衰情形,都略有所知。至于安徽的文武各大家,以前富有丰厚的,远远胜过了湘军诸人,但是今日都已经凋零败落,不堪回首了;前后不过几十年,传下来才到了第三代,已经都如浮云散尽了。然而当时不肯发财、不为子孙积钱的几家,他们的子孙反而多优秀显达。
最明显的,是曾文正公,他的地位最高,权力最重,在位二十年,死的时候只有两万两银子;除乡间的老屋外,在省中未曾建造一间房子,也未曾买过一亩田地。他亲手创立的两淮盐票,定价很便宜,而利息非常高;每张盐票的票价二百两,后来卖到两万两,每年的利息就有三四千两;当时,家里只要有一张盐票的,就可称为富家了。
而曾文正公特别谕令曾氏一家人不准承领;在他逝世后多年,后人也没有一张盐票。若是当时化些字号、花名,领一两百张盐票,是极其容易的事情;而且是照章领票,表面上并不违法。然而借着政权、地位,取巧营私,小人认为是无碍良心,而君子却是不肯做的啊!这件事,当时家母知道得很详细,而外面人却是很少有知道的。
《中庸》上面说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文正公曾经对僚属宣誓:“不取军中的一钱寄回家里”,而且是数十年如一日无违誓言;这与三国时代的诸葛公是同一风格的。因此,当时的将领僚属多数都很廉洁;而民间在无形当中也受益不小。所以,为官者躬行廉洁,就是暗中为民造福;如果自己贪钱,那么部下将领官吏,人人都想发财,老百姓就会受害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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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云台父亲聂缉椝,望族出身,其家族以“三代进士,两世翰林”著称一时。聂缉椝本人是晚清封疆大吏,民族资本家代表。
03
《大学》上说:“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孟子》说:“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因为贪财与不贪财,关系着别人的利益和幸福;所以发财便能造罪,不贪财方能造福。
世人都以为积钱多买些田地房产,便能够使子孙有饭吃,过得幸福,所以拼命想发财。今天看看上述几十家的事实,积钱多的,反而使得子孙没饭吃,甚至连子孙都灭绝了;不肯取巧发财的,子孙反而能够有饭吃,而且有兴旺的气象。平常人又以为不积些钱,恐怕子孙会立刻穷困;但是从历史的事实、社会的经验看来,若是真心利人,全不顾己,不留一钱的人,子孙一定会发达。
现在我再举几个例子来说。
宋朝的范文正公,他做穷秀才的时候,心中就念念在救济众人。后来做了宰相,便把俸禄全部拿出来购置义田,赡养一族的贫寒。先买了苏州的南园作为自己的住宅,后来听见地理风水家说:“此屋风水极好,后代会出公卿。”他想,这屋子既然会兴发显贵,不如当作学堂,让全苏州人的子弟在此处受教育,可使更多的人都兴发显贵,那样就更好了。所以就立刻将房子捐出来,作为学堂。他念念在利益群众,不愿自己一家独得好处。结果,自己的四个儿子都发达显贵,作了宰相、公卿、侍郎,而且个个都是道德崇高的楷模。他的儿子们曾经请求他在京里购买一所花园宅第,以便退休养老时娱乐,他却说:“京中各大官家中的园林甚多,而园主人自己又不能时常游园,那么谁还会不准我游呢!何必非要自己有花园才能享乐呢?”
范文正公的几位公子,平日在家都是穿着布素衣服。范公出将入相几十年,所得的俸钱,也都作了布施救济之用,所以家用极为节俭,死的时候,连丧葬费都不够。照普通人的心理,以为这样太不替子孙打算了,谁知道这才是替子孙打算最好的法子。不单是四个儿子都作了公卿,而且能继承他父亲的思想,舍财救济众人。所以,范家的曾孙辈也极为发达,传到了数十代的子孙,直到现在,已经是八百年了,苏州的范坟一带,仍然有很多范氏的后人,并且还时常出优秀的子孙后代。世人若是想替子孙打算,想留饭积福给子孙,就请按照范文正公的存心行事,才是最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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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像
再说元朝的耶律文正公,他是元太祖及元世祖的军师,军事多数是由他来决策,他却是借此而救全了无数的百姓。因为元太祖好杀,他善于说话,能够劝谏太祖不要屠杀。他身为宰相,却是布衣蔬食,生活俭朴。他是个大佛学家,利欲心极为淡泊。在攻破燕京的时候,诸位将领都到府库里收取财宝,而他却只吩咐将库存的大黄数十担,送到他的营中。不久,就发生了瘟疫,他用大黄治疗疫病,获得了很大的效果。他也是毫无积蓄,但是他的子孙,数代做宰相的却有十三人之多。这也是一个不肯积蓄私钱,而子孙反而享大发达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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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楚材像
再说清朝的林文忠公,他是反对英国侵略以致于引发鸦片战争的伟人。他如果想发财,当时弄个几百万是很容易的事情。他认为鸦片贻害人民非常严重,所以,不怕用激烈的手段烧毁了鸦片两万箱。后来,英国人攻广东,一年攻不进,以后攻陷了宁波、镇江。清朝不得已,就将林文忠公革职充军,向英国人谢罪谈和。林公死了以后,也是毫无积蓄,但是他的子孙数代都是书香不断,曾孙辈中尚有进士、举人,至今日仍然存在显达者。数年前故世的最高法院院长林翔,也是其中的一人,而且道德亦非常的崇高。这又是一个不肯发财,而子孙反而大发达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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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则徐书法
再看与林公同一个时候发大财的人,我可以举几个例子:就是广东的伍氏及潘氏、孔氏,都是鸦片场里发大财至数百千万银两的。书画家大都知道,凡是海内有名的古字画碑帖,多数都盖有伍氏、潘氏、孔氏的图章,也就是表明了此物曾经在这三家收藏过,可见得他们的豪富。但是几十年后,这些珍贵的物品,又已经流落到别家了。他们的楠木房屋,早已被拆了,到别家作妆饰、木器了。他们的后人,一个闻达的也没有。这三家的主人,总算是精明能干,才会发这样的大财。当时的林文忠公,有财却不肯发,反而弄到自己被革职办罪,总算太笨了吧!然而至数十年以后,看看他们的子孙,就知道林文忠公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伍氏、潘氏、孔氏,却是最愚笨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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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十三行总办伍秉鉴
04
上海的大阔老很多,我所认识的,也可以举几个例子:
一个是江西的周翁,五十年前,我在扬州鄙岳萧家,就认识这位大富翁。有一天,周翁到萧家,怒气冲冲的,原来是因为接到湘潭分号经理的来信,说是湖南发生了灾荒,官府向他们劝募捐款,他就代老板周翁认捐了银子五百两,而周翁嫌他擅做主张,捐得太多,所以才发怒。那时他已有数百万银两的财富,出个五百两救济,还不舍得。后来住在上海,有一天,谭祖安先生与他同席,问他,如何发到如此的大富?他说,没有别的法子,只是积而不用。他活到八十多岁才死,遗产有三千万元,子孙十房分了家,不过十几年,就已经空了。其中有一房子孙,略能做些好事,这一房就比较好,但也是遭遇种种的意外衰耗,所余的钱也不多了。若是以常理来说,无论如何,每房子孙都有三百万,不会一齐败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实上却是如此衰败。若是问他如何败法?
读者可尝试着闭目想一想,上海阔少爷用钱的道路便能够明白,不用多说了。这位老翁,也是正当营业,并未取非分之财;不过心里悭贪吝啬,眼见饥荒,而不肯出钱救济,以为积钱不用是聪明。却不知道此种心念完全与仁慈平等的善法相违背,我若是存了一家独富之心,而不顾及他家的死活,就是不仁慈、不平等到了极处。除了本人自己受到业报外,还要受到余报的支配,也就是《易经》所谓的余庆、余殃的支配,使独富的家败得格外的快,使大众亲眼见到果报的昭彰,能够醒悟。
再说一家,是上海十几年前的地皮大王陈某,家中的财产有四千万银元,兄弟两房,各分两千万。一九二五年,我到他家吃过一次饭,他住的房屋十分的华贵,门前有一对石狮子,是上海所少见的。他的客房,四面的墙壁全部都装了玻璃架,所陈列的铜鼎,都是三千年的古董文物。有一位客人,指着这些古董告诉我说:“这一间房子里的铜器,要值银元一百五十万,中国的有名古铜器,有一半在此。”这几句话,正是主人最高兴听的。原来,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夸耀我有的东西都胜过其他所有的人。而道德、名誉、学问是钱办不到的,这些富人无可奈何,只好在衣服、珍宝、房屋、器具上争豪斗胜,博得那些希望得到好处的客人来恭维奉承。在我见了他之后,不过才七年的时间,上海地价忽然惨跌,加以投机的损失,以致于破产。陈家的古铜珍宝、房屋地产,一切的一切,都被银行没收变卖,主人也搬到内地家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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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同花园
再说一个实例,就是上海哈同花园的主人,近日报纸上常有讥讽的评论,说他们生平对于慈善事业不肯多多帮助,并说他有遗产八万万银元。
试设想一下,财产八万万的收入,就照二厘的利息来计算,每年也应该有一千六百万,如果他们肯将这尾数的六百万元,用作救济贫民之用,那么全上海的难民,就可以得救了。
在三年前,上海的难民所中,有十万人,每人的粮食,以每个月两元计算,全年不过才两百余万元。到去年米贵的时候,难民所中的难民才不过一万几千人,每人的月花费三十元,一年共五六百万元,也还不过是他们收入年息的三分之一罢了。
再说上海死在马路上的穷人,去年将近有两万多人,前年不过一万多人,再前年不过是几千人。就单说去年米贵,死人最多的时候,如果办几个庇寒所和施粥厂,养活这两三万人,也不过一年花个五六百万元就够了。这在富豪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然而这一毛,他们却舍不得拔。
如果能花几百万元,就能救几万个穷民。他自己的家用,若是没有特别的挥霍,就算出手如何得阔绰,还是可以将一年所余的上千万利息来用作储蓄的。这样一来,一方面得到了美名誉,一方面作了救人的大功德,再一方面又仍然每年增加了若干万的积蓄。这样的算盘,实在是通极了。然而他们却没有这样智慧的眼光,一心只想这一千六百万元,一滴不漏,全部都收到自己的银行帐上,归为己有,任意挥霍。竟然没有想到这肉身是会死的,自己既无子女,结果财产全归了他人。几万万的财产,一旦变为空花,只是徒然带了一身的罪业去见阎王,而且又遗下一片“为富不仁”的口碑,留在这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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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总商会旧址
05
俄国的大文豪托尔斯泰曾说过:“现在社会的人,左手进了一百万元,右手布施了一二元,就称为是大慈善家。”由此可知,这种行为是世界的通病。但普通人,还情有可恕,至于信佛的人,应当勉力改之。总要大家发起真慈悲心,救济一切苦难同胞,以念佛修慧为正行,以力行种种善事、救人修福为助行,庶与佛法福慧双修,正助分明之旨相合才好。我略将上文结束,条例如下:
一、数十年来所见富人,后代全已衰落。
二、六十年来文武大官世家,都已衰落,后人不兴。
三、惟有不肯发财的几个大官,子孙尚能读书上进。
四、官极大,发财的机会极多,而不肯发财,念念在救济众人的,子孙发达最昌盛,最长久,一一都有历史事实为证。
五、上文举几个实例,有的三千万,四千万,及几万万的几家,忽然一旦全空,这几家都是不肯做救济善举。
六、大富者,只顾自己阔绰享用,积钱留与子孙后代,见有饥荒,却不肯出大宗的钱救济灾难,无异犯杀人之罪,是要受道德上的谴责、业报的支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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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外孙,聂云台居士一生亲眼目睹诸多显赫世家的兴衰沉浮。太平天国以后,湘军的一些肱骨名臣、爆发户、中兴时期北京和上海滩的一些富贵人家,家道纷纷败落,聚敛财富不积厚德之家富不过三代,以及居士对照自家沉浮,深有感触。遂将自己个人一生所接触的、亲眼所看见的,融合历史的经验教训,并以自己的七世祖乐山公的善积福缘而庇荫后人为佐证,指出其人之居心以及对财物的取舍,与后代子孙的昌达有莫大的关系。为善加福于人,自己自然得其福,后代子孙亦可昌隆繁茂;若广肆聚敛,掠夺不义之财,为恶加害于人,自己自然得其祸,子孙后者也将受到贻害而衰微。
聂云台后代
子 聂光堃(熊伯伯),字含章,1901年三月十二日出生,留学美国,1924年娶妻安徽庐江刘宣(1906年五月二十七日出生,1994年去世),曾任恒丰纱厂总经理,1984年 去世。
孙女 聂崇谦,1926年二月初五日出生,现在香港。
孙女 聂崇厚,1928年五月十三日出生,清华大学英文系毕业,先在公安部工作,后任北京科学出版社编审,嫁原武警副总参谋长王国庆,现居北京。
孙 聂崇山,1930年四月二十四日出生,交通大学毕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美国注册执照工程师,核能技术专家,现居美国费城。
孙 聂崇泗,1932年六月初九日出生,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同济大学教授,现退休。妻陈旦,1937年正月初一出生,上海第二医学院毕业,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主任医师,(地址略)
孙女 聂崇实,1935年十二月初五日出生,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上海中科院有机化学研究所研究员,嫁钱长涛,中科院上海有机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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