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在四川的西藏好人
尼玛是藏族人很常见的名字,译为太阳。
正逢元旦假日,门诊楼早已不像平日一般的热闹。7:30,华西医院第二门诊楼神经内科病房,尼玛已经早早前来报道。“外面凉。穿厚一点出门。”尼玛帮病人把衣服扣好,这是她在异乡的第5760天,但她已记不清这是她帮助过的第几位病人了。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是离西藏最近的可以诊断并治疗重症疾病的医院。由于西藏医疗水平相对滞后,很多疾病必须到成都进行治疗,其中有些藏族病人无法用汉语进行交流,简单的体检都变的十分困难。生活在成都的尼玛,长期义务帮助藏族病人,“很多人觉得我是票贩子,不信任我,但是我从不收钱,我已经在佛前发过誓了。”
尼玛微胖,面色红润,在医院里忙里忙外,看不出来是患过癌症的患者。上一秒和医生了解完病人身体状况,下一秒又来到护士站,和护士解释病人情况,“老师,不好意思,25床不会说汉语。如果有任何情况,麻烦您打电话给我。”接着又跑到病床前教病人说一些简单汉语的日常表达,病人记不住,她也不急,就在那里一遍一遍地重复。她说话声音大,手里动作也大。患者家属是一位康巴大叔,弯着腰吐着舌头,站在尼玛边上安静地听着。
凌晨4:30,天还没亮,尼玛租的单间灯已亮起,因为她要帮病人挂号。尼玛从冰箱里舀了一勺糌粑到碗里,用小勺子舀着干吃,呛到就喝口水压下去。几分钟后,就迈着大步走下楼,到医院走路几分钟的路程,她却开了一辆共享单车。“凌晨出门,一个人多少有点害怕,我一般骑车到医院,就不那么怕了。”华西医院门诊楼前,挂号机旁已经挤满了人,尼玛小跑排到了队伍后。对于如果经济水平较好的家庭,尼玛通常推荐她们找黄牛买票,那样就可以很快看上病。但是对于那些经济条件一般的家庭,花钱买票会造成一定经济负担,尼玛便早起带上他们的诊疗卡替他们排队挂号。
8:30,终于轮到尼玛了。尼玛走到挂号机前,熟练地触摸着屏幕。几秒后,白色的挂号单被打出来了。尼玛快速抽出单子,大步向着二门诊方向走去。
8:40,尼玛气喘吁吁地走到3楼神经内科病房内。到护士站一问,知道查房医生来没来,松了一口气,坐到了住院部的长椅上,这是她时隔四个小时后第一次坐下来。
9:30,查房结束后。尼玛又回到一公里外的门诊楼。
这是元旦假后的第一天,华西医院里熙来攘往。尼玛不矮,但在人群里行走依旧显得很费劲。这一天她需要帮助的病人有三位,分别是帮助患眼球癌症的一岁小男孩办理住院手续、带一位来自德仲寺院的尼姑看疼痛科专家、还要领一位来自嘉黎县的中年男子做脑髓穿刺检查。麻烦的是,三个不同病症的检查治疗分布在华西不同分院,但在尼玛的脸上看不出焦虑或烦躁。“最多的时候有过一天要去帮6个病人,时间安排好,也能应付得来。”因为这个医院她太熟了。
2004年,由于身体无法适应高原气候,无奈之下,尼玛只身一人来到成都。退休前,尼玛曾是一名导游,经常带着外国团在藏区进行徒步旅行。当时她是徒步团中唯一一位女导游,在带游客探险珠峰时,爬到海拔6700米时身体还没有什么反应。“那时我都不知道缺氧是什么感觉”, 尼玛笑得有些苦涩。
尼玛尝试过不同娱乐活动来丰富自己的生活。“跳过舞、找人打过麻将、也去养老院帮过忙。”每次去医院时,见到搞不清医院流程的人,尼玛都会热心地帮他们指指路。不管在医院还是在家,尼玛总爱大嗓门地喊上一口。“我这个人就爱多管闲事”,尼玛笑着说,“我是家里的长女,父母、丈夫、弟弟、孩子的事都是我来料理,甚至一些远亲的事情也是我去照料。”
渐渐地,在异乡,带不会汉语的藏族病人就成为了尼玛的生活。电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多有病却因为语言问题不敢来成都看病的藏族病人联系上了尼玛。“我不怕人来的多,就怕来的不及时。很多时候一些可以治疗的病,由于(西藏)医院的经验不足,被拖久了,到华西(医院)也很困难了。”
尼玛每个月拿4000元的退休工资,没有其他收入来源。除去每个月1000多元的房租和其他生活费,尼玛每个月还在为孩子存钱,闲来喝一杯咖啡看个新上映的电影,都是很奢侈的生活了。有时,尼玛在看到一些困难的家庭付不了诊疗费,总会于心不忍贴一些钱进去。“大的钱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帮他们申请医疗水滴筹,再多帮他们转发一下。”
56岁,本是到了子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但她的生活却比年轻时还要忙碌。很难定义她做的工作是志愿者?还是行善者?因为她做到事情覆盖面太广了。在料理病人的事情上,尼玛总是操心个不停,跑机场接病人、到医院看病、送病人到机场,都成为尼玛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有时还应病人的要求,带他们到文殊院去朝拜,还带病人去过春熙路逛街。有些病人后期还需要吃药,她就去买药、寄药,也有需要复查却来不了的病人,她在笔记本上记着复诊时间去向医生咨询。“其实我也觉得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想帮助更多人还是需要一个志愿团队,所以也和西南民大的藏族学生联系过,但他们缺乏经验,比不上我亲力亲为。”尼玛步子快、劲头足,做起事来仿佛能抵一个队伍。
病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很多人在尼玛的帮助下治好了病。
在华西医院附近,尼玛租了一间约40平米的公寓,卧室兼客厅,放着两张床。尼玛说一张是她的,一张备用给没来得及租到房的病人。尼玛见多了这种来成都治病,却没有地方住的情况。她说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曾有过十几个人挤着睡觉的情况,都是被尼玛带回来的病人家属。
“当第一次见到有自己帮助的病人去世的时候,真的难过得做不下去了。”在第一位患者去世时,尼玛在家里点满了酥油灯祈福,一晚上失眠,“闭上眼全是孩子的脸浮现在我眼前。”她当晚决定要放弃这个志愿者的工作。第二天,有患者打来电话,尼玛犹豫了片刻,还是肿着眼睛去了医院。
在公寓沙发上,有一本英文杂志,尼玛说:“前段时间一位病人被医生确诊为恶性肿瘤晚期,他能听懂一点汉语,我就对医生说:Don’t tell him the fact that he got cancer。” 尼玛笑得很得意。
但对尼玛,善良迟迟未来。
08年,在一段时间的胃部不适后,一天早晨尼玛突然吐血,被检查出是胃癌。朋友介绍了北京一位有名医生,尼玛决定去北京治疗。走之前,她给孩子买了155、160、165三个不同型号的短袖、保暖衣裤,给妈妈做了几套藏装,最后在录音带里留了遗言便离开了。“那时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健康的回来。”
在北京治疗期间,检查单的巨额数字把她吓到了,7个项目费用为17000元。听旁边人聊到治疗费至少要20万时,尼玛把单子扔进了垃圾桶,买了当晚的飞机票回了成都。“我孩子还那么小,身体也不好,与其给她留下债务,不如放弃治疗。”
到成都后,她闷在宾馆里,两天没有出门。直到第三天饿得难受才犹豫着出了门,在门口的小吃店点了一碗抄手,吃了没几口就开始吐,但肚子又饿得难受,一吃又吐,尼玛不由得哭出了声。旁边烧烤摊一群孩子看到尼玛觉得有些奇怪,一个男孩走过来询问,在男孩的再三追问下,尼玛告诉了他自己的病情。他劝尼玛不要放弃希望,想想家中的亲人,要振作起来。在男孩的鼓励下,第二天,尼玛来到了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在医院做完全面检查后,尼玛被判断为胃癌初期。在肿瘤切除手术和化疗治疗后,身体一天天转好。
“大家都觉得我很坚强,但我也彷徨过、害怕过,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不是吗?”
10:30,尼玛在门诊楼挂号机上帮曲珍挂了疼痛科的号,但曲珍迟到了。20分钟后,曲珍到了,她朝尼玛吐了吐舌头表示歉意,尼玛朝她笑了笑。“我看不懂汉字,不敢坐公交,走过来的。”曲珍的暂时住处在2公里开外的藏族聚居区。“那里吃饭方便,也有地方说话。”
曲珍是德仲寺院的尼姑,人看起来清秀和善,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说自己做过三次手术:两次阑尾炎手术、一次胆囊切除手术。一年前,腰部开始疼痛,久病无医,认识的尼姑把尼玛的电话给了她,联系上尼玛后,第一次离开西藏来到成都。“我来了(成都)有半个月了,阿佳(尼玛)来机场接我,陪我去了四五趟医院了。我很感激她。”曲珍说道。
曲珍转向尼玛,诉说着昨晚恶化的疼痛感,尼玛说:“那你昨晚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可以去看看你呀。”曲珍吐了几下舌头,没说话。在曲珍来之前,尼玛向我描述曲珍的情况:骨密度、B超、CT检查都做了,内脏、骨头都没有问题,所以医生怀疑她的疼痛感来自心理问题。“但她难得来一趟,还是要带她查清,好让她安心回家。”
12:30,看完门诊,尼玛带着曲珍去附近吃饭。饭还没吃,接了个电话又离开了,坐上了去5公里外犀浦分院的地铁。
尼玛帮过很多人,但“很多人回去了就没有再联系了。”
前段时间连帮了几个凌晨的急诊后,因为劳累过度,尼玛心脏病犯了。她大口呼吸着,很镇定地打了120,“我有冠心病,三医院可以查到我的诊疗记录,现在头很晕,我住在XX,麻烦您尽快来接我。”
尼玛说现在过得很好,每天早上醒过来,都会觉得感谢。前段时间,她还在华西医院签署了遗体捐献书。她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死亡后本应该要天葬,身体要齐全,不能散。但她说:“经历过生死后,一切都看淡了。”
今年新年还没有计划,没有和家人商量过,希望丈夫孩子可以来成都看她。
尼玛说她最喜欢看电影、看书,但今天她又没顾上看了。
尼玛反复叮嘱,不要放她的照片。
她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有时候生活都是无奈之举。“我只想要平平淡淡的。”
“25床现在可以去做核磁共振了!”护士喊道,尼玛又跑去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