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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挪威 | 李陀

李陀 今天文学 2020-09-11

今天杂志四十周年专辑


2018年是《今天》杂志创立四十周年,今天文学将精选李陀、李欧梵、韩东、宋琳、林道群等多人的主题文章编发。今天分享的文章选自李陀的《遥远的挪威——奥斯陆<今天>“复刊”散记》,刊于今天杂志第100期。



 

还是从童年起,挪威在我心里就有一个固定的印象: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离北极很近,冰天雪地,远在天边。

 

要是有人对我说,将来有一天,我不但命里注定会来到这“天边”,在这里度过一段忙碌又凄清的日子,并且这段日子还对我的一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我会怎么样?我想我会说,挪威?瞎扯,不可能。

 

可是在1990年5月,我真的来到了遥远的挪威。其时正是北欧的春天,奥斯陆一点不冬天雪地,相反,到处春意盎然,阳光非常亮,明晃晃的,好像是缓缓流动的透明水银。刚脱去冬装的挪威人都涌上了街道,暖风拂面,每个人都在微笑,路边,小广场,街心花园,到处都有音乐。然而,面对这春日风光,我的心情却十分诡异:对眼前这一切我不喜欢吗?当然喜欢,喜欢深处,甚至还夹杂着一种阴暗的嫉妒;但是当我站在路边,听一只萨克斯的欢快演奏,并且觉得一阵轻松像一阵颤栗突然散发到全身的时候,内心就立刻生出一阵痛楚,有如针刺,疼痛难当。这时候我不由得会转身离开,至少把眼光移向别处,一片草地,一个橱窗,或是一个正蹒跚学步的孩子。

 

 

这种心情毫无疑问是病态的,不过,当时有这样心情的人,绝不只是我一个——1990年5月,被北岛邀请到奥斯陆参加《今天》复刊讨论会的人共九位:陈迈平、高行健、刘索拉、老木、李陀、孔捷生、杨炼、查建英、徐星,我相信这伙人的内心也都在煎熬之中,或多或少都病态,都在为抑制一场可能在瞬间爆发的嚎啕而挣扎。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有机会相聚,还是在挪威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大家自然都又惊又喜,不过,那惊喜的好像是一层华丽的包袱,里边包裹着的是一个冰冷的石核。乍见的快乐是真实的,似乎和过去在北京相见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那冰核并不能在这快乐的温暖里溶化,相反,劫后余生的庆幸、后怕和茫然,都实实在在渗透在相逢那一刻的每一声问候之中。很明显,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个,不过谁也不说出来,好像这快乐是一只惊弓之鸟,人人都小心翼翼。

 

 

我至今还奇怪,北岛怎么会在那个时刻,想起把大家聚集到一起,商量《今天》怎么在海外复刊。

 

当时,无论是刚接到北岛的通知的时候,还是和朋友真的重新相聚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今天》复刊?在海外?可能吗?2006年,在为香港牛津版《昨天的故事》写序言的时候,我又记起二十多年前那个“不可思议”的感觉:

 

“至今还清楚记得1990年那个寒冷的夏天,为复刊在挪威奥斯陆举行第一次编辑部会议的情景:中原岂天上?尺土不能归——一群诗人、作家突然之间无家可归,成了‘在路上’的漂泊者,行迈靡靡,中心遥遥,有谁能想得到,大家会在这遥远的北欧相聚?并且,商量的事情不是怎么活下去,而是《今天》复刊?事过多年,到了今天,我还是想不大明白,这些人的激情和乐观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简直像布鲁盖尔的《盲人领盲》画里那群瞎子,他们好像完全看不见眼前的现实是多么严峻:《今天》早在1980年就被迫停刊了,十年之后,再把这刊物在海外恢复出刊?在哪儿出版?谁来编辑?钱从哪儿来?稿子又从哪儿来?”

 

这段文字写在六七年前,除了把5月错记成了夏天,其中的感慨和疑惑应该和实际相去不远,只有“在哪儿出版?谁来编辑?钱从哪儿来?稿子又从哪儿来?”这些疑问,如果我记忆不差的话,在当时的商议里并不是中心,就算被谁提出过,似乎也没有成为大家焦虑的重点。几十年里,在我回忆中最鲜活的,反而是这伙人对“复刊”的激情,还有这激情所鼓动的自信,不但《今天》必须复刊,而且一定能够复刊,以至于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包括此刻,我仍然疑惑:“这些人的激情和乐观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用《盲人领盲》中的那群瞎子来形容这群执意要使《今天》复刊的诗人和作家,也许并不很恰当,但是就当时的形势来说,他们的乐观真的是很盲目的,可以说完全“不识时务”。然而,今天再回头看,这样的盲目乐观是多么了不起,别的不说,其中那种对文学的痴迷和忠诚,是多么纯粹——纯粹到了一种只能用傻气或者呆痴来形容的地步。对比当下,这种傻气已经近乎灭绝,只能是再没有多少人留意,也很少有人路过的一个文学史上很冷清的遗迹。

 

谁能想到不过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就变成了“遗迹”?

 

 

不知道为什么,和我对奥斯陆街道上的明媚阳光的记忆相反,每当我回忆当年有关“复刊”的很多讨论和争论的时候,心中浮现的图景总是阴暗的,灰色的。为什么会如此,也许和当时我们住的地方有关。大概是因为经费有限,“复刊”讨论会所在地是一个比较廉价的小旅馆,虽然众人聚会的房间稍稍大一些,但是天花板相当低矮,窗子也很小,屋子里暗暗的,没有几把椅子,更没有会议桌,人只能散到几张床上,有的坐,有的躺。大家聚在一起,话题当然很多,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小道消息,各种传闻不但像雨后野草一样在这阴暗低矮的空间里疯狂生长,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坏消息,让人沮丧,也把人越来越逼近绝望。如今回想这段往事,我常怀疑自己,那小旅馆里真有那么晦暗吗?窗外的阳光一点都照不进来吗?这印象到底是那种绝望心情的影响,还是那地方确实幽暗,或者这两样都兼而有之?

 

人的记忆不但常常不准确,而且会有矛盾。奥斯陆那个小旅馆的阴暗给我留下那么深刻的记忆,但在回忆中,阴暗画面里的声音却完全相反,明亮、生气、活泼,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当一场争论变得不可控制的时候,这些明亮的声音就变成一场明亮的喧闹。当时我经常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八十年代,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自己家里,忘记这是在挪威,在奥斯陆一家小旅馆里。

 

 

在那个小旅馆里,几天的时间中究竟都说过些什么?现在已经印象模糊了,不过关于《今天》复刊,由三种主张引发的讨论和争论,在我记忆里至今很清晰。这三个主张,一个是复刊以后,《今天》不能再“纯文学”,不能把自己局限于诗歌和小说之类的文学创作,应该积极参与海外的政治活动,成为一个综合性的文化政治刊物;另一个,是复刊以后的《今天》应该学习当年流亡的俄国知识份子和诗人作家,像他们那样,办一个以“流亡文学”为主旨的海外同仁刊物,主要发表流亡在海外的中国诗人和作家的作品,同时加入国外的笔会组织,成为该组织的集体成员。这两个意见看起来有所不同,实际上有很强的相关性,特别是相对于在讨论中的第三种想法,即:如果在海外复刊,《今天》还应该是一个“中国文学刊物”,也就是说,不但刊物的作者应该继续面向国内,而且预想的读者也面向国内。三种主张在当时都经过了什么样的讨论,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非常热烈,有时候还变成激烈的辩论,甚至面红耳赤,大动肝火。

 

种种详情细节早已被时间淘洗干净,但是讨论的结果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即使不得已孤悬海外,无论会遇到多大困难,复刊以后的《今天》还是要把文学的根伸向遥远的祖国,《今天》还是一个中国文学刊物。

 

后来,《今天》的编辑也是真按照这第三种主张执行的。虽然二十多年中开过不少次编辑部会议,对办刊方针也做过种种调整,例如强调刊物应该注意国际化等等,但是《今天》要办成一个文学刊物,而且还要在中国文学的发展中继续充当先锋这样的抱负,可以说从来没有过动摇。

 

这样的理想和抱负其实有很不实际的一面,今天看来尤其如此。刊物“在哪儿出版?谁来编辑?钱从哪儿来?稿子又从哪儿来?”这几个问题,对于立足海外的《今天》来说,都非常现实,绝不容易解决。实际上,在刊物的实际编辑、出版过程中,所有参与的人都为这些难题吃足了苦头,可以说备尝艰辛,如果把其中的甘苦一一成篇,没准是一部很传奇的故事。至于这个理想和抱负有没有实现,或者实现得如何,究竟成绩怎样,我觉得那应该让未来的读者、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去评判,最重要的,是《今天》挣扎到了今天,这个在1978年12月的严冬里诞生的民间文学刊物至今还活着。

 

《今天》一直活着,办了整整100期,这也许是个奇迹,但是如果它不能像那个散发着油墨香味的老《今天》一样发动并且引领新的文学潮头,不能在今天新的文化和文学环境里树立新的目标,那这奇迹的意义也就很有限。

 

 

奥斯陆“复刊”会议之后,我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来这个离北极很近的地方,可是想不到,两年之后,1992秋天,我有机会到临近奥斯陆的阿胡斯大学做短期讲学,于是我又来到遥远的北欧。

 

没想到,阿胡斯给我的感觉,仍然和在奥斯陆那些日子一样——明亮而凄清。

 

阿胡斯的校园很美,那是一种干干净净的美,开阔的绿草坪纤尘不染,湖水静得像一块绿玻璃,在湖水里缓缓游动的天鹅白得刺目,连同推着轮子很高的婴儿车缓缓而行的父亲,都是干干净净,都在明亮的阳光下闪耀。可是,这一切让我不习惯,觉得周围这明亮和整洁里有一种过于凄清的色调。尤其让我难以适应的是,这地方的早晨来得那么晚,差不多要九点多才天亮,而傍晚又来得那么早,不过四点,就已经暮色四合,那些草地、湖水、天鹅和步履匆匆的行人都立刻失去了亮色,变成一张张的灰暗的负片。

 

当时北岛也在阿胡斯,而且有父母和刚六岁的女儿田田来陪他暂住。那些天里,除了在讨论班讲课之外,我的业余活动只有两项,其中一项,是隔几天去北岛家里蹭一顿晚饭。让我永远忘不了的是,尽管都是早早出发,但每次公交车到站下车的时候,四周早已经是灰色负片里的风景,一片寂静,绝无人迹。每一次,从车站到他家的路上,我都一边在幽幽的黑暗中寻路,一边想:北岛一个人在北欧,这几年的寂寞他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我另一件可以做的事情,是为正在编辑中的1991年《今天》第3-4期合刊号写作文章《1985》。这是我酝酿很久的一篇文字,但是在如此凄清的黑白负片里生活,让我没有一点写的热情——本来写东西就奇慢,拿起笔来还没写上几个字,窗外就已经暗了下来,于是我又会想:北岛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在阿胡斯期间,《1985》没有写完,剩下的一个结尾,是去机场的路上,在一个咖啡馆里完成的。在我奋笔疾书的时候,北岛就在我身旁呆坐,等着我写完最后一个字,那意思是我如果不完成这篇文章,就别想离开阿胡斯。

 

啊,遥远的挪威,遥远的北欧。

 

2013年4月于纽约


作者:李陀

题图:Rio de Janeir,Tarsila do Amaral 绘




【今天杂志四十周年专辑】


“今天”网事十周年

往事与今天(上)

往事与今天(下)

知青歌曲《锁链》与《今天》的若干环节

毕汝谐《九级浪》与赵一凡的“诺亚方舟

《今天》片断

无负今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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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一九七九: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上)

始于一九七九: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下)


(点击标题可阅读)




书名:红狐丛书

主编:北岛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红狐丛书”是一套北岛主编的当代国际诗人多语种诗集,汇集各国著名诗人作品,画出当代世界诗歌的最新版图,“让语言和精神的种子在风暴中四海为家”。红狐丛书依地域分为七辑,内容选自参与历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外国诗人作品。


每辑收录5―10名诗人的选作,尽可能展现当代世界诗歌版图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誉为“整个东欧世界先锋诗人代表”的斯洛文尼亚诗人托马斯·萨拉蒙、日本当代著名诗人谷川俊太郎、美国原生态诗人加里·斯奈德、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国内并不知名,但在母国的诗歌界却有着十足分量的诗人,如被视作聂鲁达以来最重要的智利诗人劳尔·朱利塔,澳大利亚诗歌界几乎所有诗人都在阅读的彼得·明特,以及优秀的阿拉伯语诗人穆罕默德·贝尼斯,等等。每位诗人的作品独立成册,同时收入诗人原作与中英双语译文。每册诗集以袖珍小开本的形式出版,便于携带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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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镜中丛书

主编:北岛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岛主持的“国际诗人在香港”项目,每年邀请一两位著名的国际诗人,分别与优秀的译者合作,除了举办诗歌工作坊、朗诵会等一系列诗歌活动,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双语对照诗集的丛书。到目前为止,已有八位应邀的国际诗人和译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诗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传统。这套丛书再从香港到内地,从繁体版到简体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取名为“镜中丛书”。按原出版时间顺序,包括谷川俊太郎、迈克·帕尔玛、德拉戈莫申科、盖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罗默的六本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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