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与《今天》:记三次谈话 | 郭玉洁

郭玉洁 今天文学 2020-09-11

今天杂志四十周年专辑


2018年是《今天》杂志创立四十周年,今天文学将精选芒克、李陀、欧阳江河、查建英、宋琳等多人的主题文章编发。今天分享的文章是郭玉洁的《我与<今天>:记三次谈话》,刊于《今天》2018年总第117期。


 

第一次见到北岛,应该是十年前,在他位于香港马鞍山的家里,书房的窗户切了一扇海景,北岛像一块没有多余棱角的瘦长礁石,坐在明亮的海和天空中。就这样开始吗?开始吧。通常采访,开始的半个小时(甚至更久)都处于偷袭状态,务必先为对方卸甲。对北岛不用。他直接开始了,从1970年代地下文学、白洋淀、食指,到《今天》的故事。好像一本没有序言的书,打开就是第一章。他的声音温和,缓慢,从容不可断绝。依照顺序,一直翻到最后一页,北岛说,差不多了吧?不易察觉的,是疲倦的轻声叹息。

 

采访结束后,北岛送我到公车站。路上又讲起在外流亡的经历。有一年在韩国,原本可以回来,但是碰上了那件事,韩国媒体采访他的看法。这无可回避了。于是继续在外流亡。

 

并不是繁华的路段,路上少见行人,黑夜包围着路灯。北岛个子很高,脸瘦而长,两只耳朵也是窄长形状。说起这些人生里的大事,他的语速照样温和,从容。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年轻时就已如此成熟像一个大哥。应该是的,就像徐晓在《半生为人》里写到的,1978年《今天》创刊之时,北岛对参与编辑事务的两个女孩子说:“如果有人找你们麻烦,你们什么也别承认,都推到我和芒克头上。”又或者,1985年早春,北岛到四川外语学院拜访西南的诗人们,柏桦回忆道,北岛的外貌在寒冷的天气和微弱的灯光下显出一种“高贵的气度和隽永的冥想”。寒暄了一阵,张枣对北岛说,我不太喜欢你诗中的英雄主义。北岛听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在座的诗人傅维记得,听完张枣所有的看法,北岛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而是十分遥远而平静地谈到了他妹妹的死,谈到他在白洋淀的写作,谈到北京整个地下诗坛的状况,最后说,我所以诗里有你们所指的英雄主义,那是我只能如此写。

 

关于流亡,我在北岛的散文集《失败之书》里读到过,序里有一段话印象很深刻:“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在北欧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陷入绝望,默默祈祷,为了此刻也为了来生,为了战胜内心的软弱。”在当时工作的杂志上,我推荐了《失败之书》,引用了这段话,并做了简短的评论。评论的具体字词已不记得了,但愿我表达出了当时的阅读感受——我感受到一种中国当代文学少见的沉静严肃的气质。北岛看到了这个短评之后,托人转达——转达的内容也已不记得了,不过,这就是我们认识的开始。

 

采访中,去公车站的路上,我再次感觉到这种沉静严肃的气质,并感觉自己被这种气质控制了。偶尔,我会突然醒悟而浑身微微战栗。我吃惊于他的真诚——大人物与真诚,似乎应该是两个反义词。而又不只是真诚。平静的讲述不会抹平生活里的天翻地覆,永夜的孤独和在各个歧路的决心。平静地讲述它们,使人想起那些久违的词,那些被人们嘲笑践踏的词:高贵,或是道德力量。


 

那之后的一两年,我们常常联系。有一次,我去参加香港书展。北岛很忙,我主要和甘琦混在一起。在一场关于文学与交流的论坛中,主持人说了一些文学可以促进人们理解之类的开场白,嘉宾中似乎也有外国作家,翻译在旁边窃窃私语,北岛接过话筒说,我常常在想,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交流吗?文学真的可以使人互相理解吗?甘琦在台下跺脚:这人真不会说话!又要得罪人了!话是责怪,语气和神情又是宠溺。

 

在书展会场外,我和甘琦聊天。甘琦抽极细的香烟,轻轻地吸,轻轻地吐,食指轻轻点烟灰,像在玩弄一个玩具。当时我刚刚三十岁,在媒体混了一点资历,心里犹豫是在编辑、管理这条路上走下去,还是离开这条路,孤身写作。一个经典的问题,又是非常简单的问题,还不抵一支烟的长度。甘琦听完说,这个你一定要想好,要是做平台的话,就会一直做平台了。

 

平台,后来我又听到这个词,是2014年和几个朋友创办一家新媒体时,公司高层希望宣传语里出现“平台”,比如“汇集好故事的平台”,或是“非虚构写作平台”。同事想出“非虚构写作的大型集散地”,半是迎合,半是解构,自然没有采用。我心想,如果要定位的话,我们更像一个网络时代的手工作坊,并不是平台啊。观察当时的商业说辞,才明白其中的含义,那一波互联网投资热潮中,最看重平台,学习的榜样是淘宝,建一个市场,人们来摆摊逛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于是创业者们争做平台,梦想自己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未来好收市场管理费。至于有没有人来,不要紧,只要邀请各个投资人观赏自己的梦——写在PPT上,市场上钱多的是呢。可是,我困惑的是,人人都做平台,谁来做产品?没有产品,平台上卖什么?文化生产的周期很长,产出低,不稳定,它的影响不一定是即时的。资本、互联网的技术决定论者不会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他们太明白这一点了。

 

其实文化早有自己的商业,出版业,媒体业……只是这一切都在崩解中。甘琦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社长,她曾跟我聊起美国的传奇出版人杰森·爱泼斯坦。爱泼斯坦最早发现了纳博科夫,出版了《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创办了《纽约书评》。1990年代后期,互联网兴起,亚马逊成为主要的销售渠道,他们压低批发价,自然也压低了出版社的利润。这种对整个行业的威胁(以及数码对纸的威胁),让很多出版人恐慌,爱泼斯坦却视互联网为一个机遇,他设计了一个系统:所有的书籍都以PDF文件保存在网络后台,读者如果喜欢,可以去找一台终端机器——在星巴克,便利店,图书馆,超市,都会有这样的机器——付费打印、装订。啪啪啪啪,甘琦形容打印的声音,几分钟就好了。因此书可以一本一本地卖,冷门、小众的书或是经典书也能方便地印行,出版可以变得更灵活,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内容上。

 

甘琦所说的“平台”,和互联网资本所谓的平台绝不相同。她所讲的,是像爱泼斯坦一样,为文化的产生创造条件,像古典农业中,土壤的孕育。在他们心中,有对伟大文学、文化的理念。

 

甘琦轻轻点落烟灰,引用了爱泼斯坦的另一句话:伟大的文学是怎么诞生的?是天才在书房里用孤绝的努力创造出来的。

 

一旦做了平台,就要一直做平台了。这句话就像大学毕业时,父母希望你去做公务员,可怕的不是现在做公务员,可怕的是从此这一辈子都是公务员了。可怕的是对未来的预测。

 

甘琦熄灭烟,演讲快要开始了。我来不及对这句预言做出反应,任它留在心里,像闪电一样时时出现。

 

2010年,我写了给《今天》的第一篇文章,《文学是一场偷情》。我采访了几位朋友,曾经是文学青年,至今仍热爱文学,他们(我们)进入媒体,三心二意而无法自拔。也许是有意识的,我给这一代身在媒体的文学青年画像,做一个起身离开的姿态。

 

交稿之后,过了一些日子,接到北岛的电话。还是那个温和的声音,说看到你的文章了。又说,你写得有点紧张,不过还是挺好的。又说,我们给你完全的自由,不会有任何审查和修改。

 

挂掉电话,我想了一会儿,自由是什么意思。自由有点吓人,但挺好的。


 

2017年10月,北岛到上海。我们约在一家广东餐馆吃饭。今天是重阳节,是不是该吃螃蟹,咱们要两只螃蟹吧。北岛说。

 

好好。

 

吃螃蟹是不是要配黄酒,咱俩要一瓶黄酒吧。

 

好好。

 

我现在不太能喝,你多喝点。

 

……好好。我总是这样“好好”的。

 

北岛说,他已经办完了事,下午回香港。为了省钱,他订了浦东机场出发的票,没想到机场很远,所以,我们大概只有一个小时吃饭的时间。

 

北岛说话还是很慢,似乎用了点力气,把语言从脑中拉出来。前几年他中风了。在几位中医的治疗下慢慢恢复。他说,特朗斯特罗姆也是在他这个年纪中风,也是在右边,也是丧失了语言能力。不过,特朗斯特罗姆没有中医。

 

恢复的前半年,女儿田田给他看的都是小孩识字的画本,上面写着公共汽车,电视。大夫说,他的语言能力只能恢复到百分之五十。北岛说:“我本来就嘴笨。”他开始画画,写书法。点菜时他说,想吃什么,我现在是土豪了,我的画能卖钱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见面前几天,我已经从朋友圈里看到,北岛去了南方几座城市。年轻的文化界的朋友,在手机的屏幕上传诵这个名字,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像我当年一样,被一种沉静严肃的气度震慑了。

 

身体恢复之后,北岛做“香港国际诗歌之夜”,出版诗丛,俨然也是在做“平台”。我想到《今天》诞生之前,在“文革”后期,北岛和芒克、黄锐聊起屠格涅夫的《罗亭》,北岛说,如果有一天中国有这样的可能,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应该为之战斗。《今天》诞生之后,由于是手工印刷,工作量很大,许多人义务帮忙,有护士、售货员、大学生、工人、待业青年。我所敬佩的,从来不只是一个诗人北岛,更是一个在不同的时代都勇于承担责任的人。

 

北岛问起我的工作。他说,还是要跟年轻人站在一起,可是年轻人真的很难找。他最担心的,是年轻人被商业收买,“中国这点太可怕了,一个是名,一个是利,没有几个逃掉的。”

 

我应该逃掉了吧,我应该没有被商业收买,我做的是另一个交易——回到媒体,出卖自己的部分时间,获得部分的自由。我像会计一样,常常计算收支是否平衡。比起第一次为《今天》写作之时,我大概成熟了一些,真正想写的东西还没有写。但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就像北岛为2017年香港诗歌之夜挑选的主题: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螃蟹吃完了,酒还剩了大半瓶,出租车已经到楼下了。北岛拿过账单,我偷瞥了一眼,几乎等于他订机票省下的数目。

 

我独自坐在餐厅,喝完了剩下的黄酒。


作者:郭玉洁

题图:Sower with Setting Sun,Vincent van Gogh 绘



《今天四十年》发布会

音乐·诗歌朗诵会




2018年12月23日,在《今天》创刊纪念日到来之际,分散世界各地的《今天》作者、编辑将在香港共赴一场交换文学记忆的聚会,分享《今天》四十年来的历程与思考。新旧《今天》的同仁或素昧平生,或多年来仅靠邮件沟通,有些人甚至从未晤面。这将是一次重逢,也是一次相遇。《今天》亦诚邀读者前来相聚(报名方式详见下文),和我们共同见证这份文学杂志踏入下一个十年的启航。


·《今天四十年》发布会

时间 2018年12月23日16:00-17:00

·音乐·诗歌朗诵会

时间 2018年12月23日17:00-19:00


地点 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香港薄扶林般咸道90号)

语言 普通话



朗诵及发言嘉宾(排名不分先后)

北岛、芒克、徐晓、黄锐、鄂复明、万之、顾晓阳、宋琳、陈东东、韩东、朱文、阿乙、廖伟棠、杨庆祥、肖海生、天水

 

特邀音乐人

周云蓬、钟立风

  

音乐总监 李劲松

视觉总监 麦安

  

主办 《今天》杂志

协办 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香港诗歌节基金会、牛津大学出版社




《今天》四十周年

名家特邀专题拍卖




12月22日晚,匡时国际将携手今天文学社、斑马谷文化特别推出《今天》杂志创刊四十周年名家特邀专场拍卖,12位文化名人的17件艺术作品届时将通过在线线下同步竞拍的形式进行公益筹款,所得款项将全部用于支持《今天》杂志的运营与发展。

參拍作者(依年龄为序)

董桥、章诒和、何多苓、北岛、黄锐、陈丹青、徐冰、于明诠、姜文、毛焰、尹朝阳


主办方 今天文学社

协办方 斑马谷文化、匡时国际

网拍支持 匡时在线(iCouncil)

在线预展 12月18日-20日

线上拍卖 12月20日19:00-12月22日21:00

线上线下下同步拍 12月22日20:00-21:00



在线预展

 

* 识别上方二维码,进入线上预展页面。





【今天杂志四十周年专辑】


“今天”网事十周年

往事与今天(上)

往事与今天(下)

知青歌曲《锁链》与《今天》的若干环节

毕汝谐《九级浪》与赵一凡的“诺亚方舟

《今天》片断

无负今天(上)

无负今天(下)

始于一九七九: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上)

始于一九七九: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下)

遥远的挪威——奥斯陆《今天》“复刊”散记

座中多是豪英

昨天与《今天》

花落花开二十年(上)

花落花开二十年(下)

我认同的《今天》

后怕

“睡觉的人在看路”

栽种苹果树的人

永续的缘份

《今天》,一个故事

今昔三十年

今天四载

文学的信使

诗歌来自一种诱人的理想

一个迟到的读者的报告

《今天》在海外


(点击标题可阅读)



■ 回复“目录”可获取往期推送目录。


 本公众号所有图文资讯均为“今天文学”编辑制作,转载请注明出处。






【 网址变更说明 】


《今天》杂志网站,现更改网址为today1978.com,之前的网址jintian.net从海外仍然可以访问。


敬请周知。


《今天》杂志 编辑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