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文脉看徐汇丨土山湾彩绘玻璃雕花橱柜回归始末

土山湾是海派文化和海派工艺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也是上海近现代美术乃至中国近现代中西文化交汇的滥觞。著名画家徐悲鸿赞誉土山湾在“中西文化之沟通”上“曾有极珍贵之贡献”，是“中国西洋画之摇篮”。

2010年6月，在土山湾孤儿工艺院旧址上建成开放的土山湾博物馆内景   张文菁 摄

土山湾的彩绘玻璃工艺曾被誉为“中国彩绘玻璃，此为第一出品处”；外界在评论土山湾木工部产品时曾说：“这类作品可以与欧洲最好的工场媲美。”

1912年，一件由土山湾孤儿工艺院制作，集彩绘玻璃和木工雕刻技艺于一体的土山湾彩绘玻璃雕花橱柜出炉，并在之后的1915年远渡重洋，参加了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博览会。此后近百年，她静静安身于海外藏家的居所。

直到2013年12月，一次偶然的契机，这件精美绝伦的土山湾雕花橱柜重回故里，与中国牌楼等400多件藏品一起，成为土山湾百年历史的见证。

土山湾中国牌楼   张文菁 摄

此时的蒲汇塘路55号，已经成为在土山湾孤儿工艺院旧址上建成的土山湾博物馆。

这件今年110岁的雕花橱柜是如何“回家”的？它背后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记者近日走近时任徐汇区文化局副局长、如今已退休的宋浩杰先生，听他讲述这段并不久远的往事。

一

2013年4月的某天，时任徐汇区文化局副局长的宋浩杰收到一封陌生的快递，来自大洋彼岸的美国。打开信封，里面有八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一件橱柜的全照和局部细节照，橱柜镶嵌有彩绘玻璃，外表雕刻非常精致。

 当年存放于美国的土山湾橱柜

信很长，信尾的落款是“唐纳德 L. 卡瑞博士”和他的妻子“凯瑟琳 P. 卡瑞”。“我和我妻子突然意识到，对中国历史而言，橱柜价值实在太大，十分重要，我们不能再占为己有。因此，我们决定出售。能拥有它四十年，我们已心满意足矣。”卡瑞在信里写道：“如果你对这件充满中国历史的伟大作品感兴趣的话，现在它就放在我妻子的网店里，那里有几张照片，如果你需要，也希望我寄给你的话，请告诉我。”

二

20世纪70年代，卡瑞博士在旧金山的一次拍卖会上看到了一个中国橱柜。他推测橱柜的木料是珍贵的黄花梨。橱柜正面镶嵌的彩绘玻璃、两侧雕版和橱柜木柱上的镂空雕刻，令在场的卡瑞惊叹不已，他当时就猜想橱柜上雕刻的是中国传统历史故事，便按捺不住举牌拍下。卖家还告诉他橱柜是中国北京故宫的物件，理由是橱柜木柱上雕刻的腾云驾雾的是五爪云龙，中国的知识告诉他们，具有五爪龙的物件只有皇宫才有资格拥有。

细心的卡瑞还发现橱柜的背面有两个标签，是1915年美国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的标签。显然，这个橱柜当年曾作为展品代表中国参加过国际博览会。卡瑞夫妇为能收藏到如此珍贵的艺术品而欣喜若狂。更重要的是，他们最近才发现，在橱柜左门中间一块彩绘玻璃左下角有法文字母“T'ou Sè Wè”。

彩绘玻璃  土山湾标记

当时，他们怀疑这些法文字母是否会是制作彩绘玻璃艺术家的名字，于是上网进行了搜索，结果发现这些字母是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地名的法文缩写。也还是在网上，他们知道了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一些情况，工艺院内有木工部，还有画馆等工场，橱柜上的彩绘玻璃则是画馆的作品。非常巧合的是，他们在网上也看到了宋浩杰的名字，于是有了本文开头的那封信。

三

又一件土山湾珍宝浮出了水面。

宋浩杰仔细端详照片，发觉尽管已有百年历史，但这件橱柜依然保存完好，做工精细，雕刻流畅，难怪当年它能代表中国，远涉重洋踏上美国国土参加国际博览会。尤其是橱柜正面三扇门上的彩绘玻璃画的内容，甚至包括长期研究土山湾文化历史的学者，都是迄今为止所没有见到过的。

“您来信中所说的土山湾橱柜，我们非常有兴趣，感谢您和您的夫人四十年如一日对土山湾橱柜的收藏。”他在回信中这样写道：“土山湾博物馆对橱柜进行了分析和论证，初步认定这件橱柜应为当时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孤儿工艺院制作的。”宋浩杰简单介绍了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历史，并说：“希望卡瑞博士能再提供几张橱柜的整体和局部的照片，以及彩绘玻璃及背部标签的照片给我们，以便我们进一步分析橱柜的情况。”

彩绘玻璃 陶渊明对菊

彩绘玻璃 土山湾标记

几天后，卡瑞博士从网上传来了他拍的橱柜照片。宋浩杰和文物专家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确认这个橱柜出自上海土山湾孤儿工艺院，而不是北京故宫。”他还告诉卡瑞：“土山湾制作的所有木质物品是从来不用黄花梨木材的，因此橱柜的木质也肯定不是黄花梨，具体是何木材，只能在见到物件后方能判定。至于五爪龙的问题，当年，清王朝已经被推翻，中国没有皇帝了，所以您的这个说法是不存在的。”

木雕 龙饰（左）

事实是，1914年，这个橱柜和土山湾宝塔、土山湾牌楼、屏风和各类家具等物品一起装船运到美国旧金山，参加了1915年巴拿马—太平洋世界博览会。《圣克拉拉大学加州耶稣会1310号文档》中记载“那一次博览会，土山湾运去的全部展品一共是150吨。”这是一个绝对的天文数字。国际博览会结束后，这些展品中的相当部分精品，被捷足先登的美国多家博物馆收藏，另一部分则为民间藏家所收藏。

四

“非常感谢您的答复。关于您对雕刻工艺、五爪龙的含义、黄花梨木和北京故宫博物院等问题的解答，我深表感激。您澄清了这些问题，所以现在我完全明白我之前的推测都是不正确的。”卡瑞博士的谦虚和坦诚让宋浩杰非常感动，这也为协商价格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您拥有橱柜四十年，也每天亲近橱柜，还是您开个价吧，这样比较好。”

“我们都意识到这件独特的土山湾作品在当今市场上价值连城。光其中的一些部件就值数十万美元，有些甚至超过一百万美元。我不知道你们博物馆对于这件作品能有多大的预算。再次声明，我们接受博物馆可以提供的最高的合理价格。”卡瑞说。“橱柜不同于历代书画，它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橱柜也不同于古玩瓷玉，他的收藏群体相当狭窄。”宋浩杰回应道。

尽管卡瑞开出的价格远远超出了能够接受的范围，但宋浩杰觉得并不算高，“因为它真实界定了土山湾艺术品的珍贵和稀缺程度”。经过两个多月的交谈，橱柜从一开始卡瑞提出的价格一路下沉，直到双方都认可的最终价格，其中也包括了橱柜运到上海的运费和保险费用。

“无需隐瞒的是，土山湾博物馆是国家性质博物馆。预算制，靠政府拨款，它的支出有一整套严格的标准和运行程序。”对宋浩杰的解释，卡瑞表示理解。最后，他非常愉快地同意中方开出的价格，并表示要加快转让进程。

为确保橱柜的真实性和价格的合理性，徐汇区文化局专门聘请了在美国纽约的古董专家、美籍华人C先生为高级顾问，请他前往卡瑞博士家，确认橱柜的原真性和是否受到过损害。

九月中旬，在卡瑞博士家里，C先生一边查看橱柜一边和远在上海的宋浩杰电话联系，此时中国时间已经是午夜时分。C先生告诉他，橱柜肯定是有年份的，上面的标签是真实的，橱柜的雕刻也非常完美，内容应该都是中国传统的历史故事，与照片毫无两样。只是个别地方稍有擦伤，带点残缺，但作为百年橱柜，这些都非常正常。最后，C先生就橱柜擦伤和残缺的程度代表中方和卡瑞协商后，把橱柜价格又降低了六分之一。

五

2013年10月25日，当卡瑞收到第一笔预付款后，橱柜从俄克拉荷马市他的家开始运往港口城市休斯顿。

彩绘玻璃 琴瑟和合

彩绘玻璃  林逋赏梅

木雕和工艺手柄

第二天，宋浩杰就从网上收到了卡瑞传来的橱柜搬运过程中的照片。

11月13日，橱柜离开休斯顿，穿过墨西哥湾，途经巴拿马运河，横跨太平洋。

12月1日，橱柜乘风破浪顺利抵达上海。

六

站在土山湾彩绘玻璃雕花橱柜前，宋浩杰和他的同事们依然被震惊了。

橱柜高约2.13米，宽1.52米，进深0.41米。整个橱柜除去七块彩绘玻璃外，全都布满雕刻。正面是左、中、右三扇镶嵌彩绘玻璃的橱门，中间橱门的彩绘玻璃上，镶嵌的是一条东方巨龙，而两侧橱门彩绘玻璃上描绘的都是中国传统历史故事。

张璜在1914年编写的《徐汇纪略》一书中，对土山湾彩绘玻璃制作有高度评价：“近日新添彩绘玻璃，将人物鸟兽彩画于玻璃上，后置炉中煨炙，彩色深入玻璃内，永久不退，中国彩绘玻璃，此为第一出品处。”

土山湾的彩绘玻璃能获得如此荣耀，“确实是恰如其分，名副其实”。宋浩杰介绍，橱柜左侧橱门三块彩绘玻璃的内容分别取自宋代“梅妻鹤子”典故中的“林逋赏梅”、《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招亲”和“七擒孟获”；右侧橱门三块彩绘玻璃的内容分别取自宋代“琴瑟和合”典故中的赵明诚和女词人李清照的爱情故事、东晋诗人陶渊明著名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渊明对菊”、西汉“文君当垆”典故中才女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后的生活景象。

橱柜材质为红色柳桉木，中国传统历史故事内容的完整雕版共九块，正面三块，左右侧面各三块，雕刻工艺呈现出明显的江浙地区风格，也是流行的传统家具雕刻式样。九块木雕分别是《说岳全传》中的“岳云锤震金蝉子”、《隋唐演义》中的“魏文通九战秦琼”“御果园”“薛仁贵征东”“打登州”“美良川”、《封神演义》中的“辞师下山”、《西游记》中的“蟠桃会”等内容。

世博会参展标记

橱柜左中部彩绘玻璃的底角写有“T'ou Sè Wè”法文字母，这些字母是土山湾的法文读音。右下部和中部的彩绘玻璃的底角也有竖写的“土山湾”中文字。橱柜背部贴有两个相同的英文标签，标签上英文的中文翻译是“美国海关。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展品。序列号是582，箱号是20，批号是9”。显然，这是橱柜进入美国海关时为美国海关人员所张贴，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的举办时间是1915年，橱柜至今已超百年历史。

七

彩绘玻璃  土山湾标记（左下）

木雕  御果园

土山湾博物馆一角    张文菁 摄

现在，这件历经沧桑的彩绘玻璃木雕橱柜就静静地站在土山湾博物馆——百多年前它曾经出发的地方。面对故乡的人们，默默诉说着一段尘封已久的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物是有记忆的，所以这件跨越太平洋、走过百年沧桑的橱柜既受到东方人的喜爱，也为西方人所尊重。更重要的是，它让人们记住了土山湾这个名字，还有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徐家汇土山湾这片传奇土壤和它曾经作出的贡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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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张文菁

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土山湾博物馆提供

编辑：宁平英

校对：王冰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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