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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雷曼: 评朱晓玫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赵越胜/郭建英译)

2014-11-17 黄灿然小站

雷曼: 评朱晓玫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

赵越胜 郭建英译


(Mandala (Harmonia mundi) 4950, 1999)


1)朱女士的演奏与古尔德59年的演奏,堪称双峰并峙


为何我如此推崇她的演奏?


朱晓玫完全把握住音乐。她洞晓那种分寸感,演奏简洁而不事夸张。她相信我们能领会。她演奏乐句而非演奏音符,随处变化触键以表现精妙的细节。她随音乐热烈起来,充满激情,却又使音乐呈现出一种超然的沉静。注意,我不是说她把激情带进音乐,而是使这激情源自于音乐。这是极其重要的区别。


正如爱默生指出的:“愚蠢的死板是鼠目寸光者的怪癖”。在反复和段落之间,朱女士让音乐精巧而灵动。她凭借自己对音乐的感受,直觉地在每一瞬间改变着她的诠释,让音乐自身丰富起来。这是一个充满生命的过程,同图里克,古尔德等人以智性控制演奏大异其趣。朱女士明白,巴赫的丰富性源于让诸种要素在一个被严格界定的结构中,有足够的想象空间。


这样一来,我们听到的效果既不是一个演奏者试图向我们展示某些东西,亦非演奏者的个性化,而是音乐自身产生的效果。演奏当下聆听就令人满意, 而后回味,更加余韵悠长。 这些例证还不足以说明朱女士的演奏是充满生命的有机过程吗?


朱女士在琴上的触键是如此之自然,这也是我格外喜欢她的声音的又一个理由。 她之演奏钢琴,就是让钢琴如其所是,而不是去模仿其他乐器。有些俄罗斯学派的钢琴家会在某些段落去尝试造就一些独特的音色。朱女士则不为此道。她触键均匀一致,造成音乐的连贯流动。她不使用可能产生造作声响的处理方式,只是弹琴而已。在基本的均衡一致中,她又能作出大范围的力度与紧张度的变化。如上所述,她利用这个声响空间,好象是在顺从直觉的反应, 而不是在那里展现一幅由理性事先策划好的蓝图。


从总体感觉上,朱女士的演奏听起来与古尔德59 年在萨尔斯堡的演奏好象基于相同的构思,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之如此喜欢的原因。在第二十七变奏中,她象古尔德一样在低音部加八度,但甚至更生机勃勃,象集腋曲之前灿烂的高潮。而除这几处之外,她则注意忠实于原本。


唱盘的声响和制作也很好,仅有几处我发觉数码剪辑上的粗疏干扰了连续性,尤其在第二十九变奏中。


朱女士的演奏只做了第一反复而没有做第二反复。仅有的例外是,她在第十六变奏中没做反复,而在第三十变奏(集腋曲)中她弹奏了两次反复。当AAB 的范式已经司空见惯,这个例外非常有趣地打破了这个范式。从实质上看,被演奏了的第一反复很有新意。朱女士没有改变任何一个音符,却创造出不同的东西。仿佛在她头脑中有无穷无尽的各种诠释供她驱使,在每一个瞬间,她都能选择其一以适合于情绪的洪流。有时她放纵情绪去笼罩某些变奏,有时她又在乐句过渡之间飞快地改变这些情绪。此外,这种出人意料之处恰到好处,它并非任意妄为,而是自音乐的内涵中涌出,来自于演奏始终追求的境界。我曾用过另一种表述,它是自然的和有生命的。


听朱女士的演奏,使我回想起八十年代中期,几次在音乐会上用羽管键琴演奏《哥德堡 变奏曲》时我内心的感受。那是一次漫游,一次经历,被音乐丰厚的特性裹携而去。朱女士的这张唱片包含着真正的演奏,而非由一些美妙瞬间拼缀而成的集锦。这正是我在一款“伟大的录音”中所寻求的东西:感到有某些东西带着新鲜与坦诚霍然呈现。那种压倒一切的印象就是“巴赫的音乐太美妙了”,而不是“演奏得太美妙了”。以下引自该唱片目录中的评介:


“朱晓玫的艺术,满含深思的凝注与不倦的活力。以至高的纯熟技艺向我们诉说着生命的激情。今天她给予我们的《哥德堡变奏曲》的演奏是如此淳厚,宁静又充满欣悦,引导我们循一位平实女性的路径直达她的光明的核心。” (阿兰,莫涅尔)


2)佩雷亚与朱晓玫演奏《哥德堡变奏曲》之详细比较


佩雷亚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实在是华美,令人愉悦和抒情的。各种因素都用心思考过,并被完美无缺地演绎出来。毫无疑问,他当然是目前最好的钢琴家。在涉及各种细节和总体画面上,他是聪明的。各种要素都达到一种美的平衡。而且,从他的唱片的说明中,可以看出,他是相当关注结构的,这点从他的演奏中也可以得到证明,同其他录音或者他本人的录音相比,这是一款出色的唱片。


但是,有点什么东西不大对劲? 不,什么都没有。但是我相信,那种带有过多理性的诠释方式(象佩雷亚式的)对我而言,是个死角。确实很可爱,可是缺点什么。当然,它的绝对完美令人吃惊。但同时,这种绝对的完美又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它的缺失。在我耳中,音乐的人所熟知的特征退居为背景。我们知道下面是什么(这部作品的诸多钢琴演奏版本,我们听过不下上百遍),没有令人惊奇之处。而占据前台的倒是佩雷亚的超高水平的精心筹划,这样的筹划不再是手段,它本身成了目的。所有的音符和乐句都由他编排得恰到好处,一切如柏拉图式的理想境界。音符所至,无不在意料之中,一如乐谱呈现眼前。突出前台的,是佩雷亚的出奇表演,是他如何以令人倾倒的高超技艺,操持奇妙的音乐。


让我们再来看看朱女士。两者的区别,我以为虽微妙但至关重要。她的演奏布局也是技艺高超的。她在钢琴上的天赋相当全面,既不哗众取宠,也不离奇古怪,音色恰到好处地亮丽。象佩雷亚一样,她不以自我为中心,把注意力指向音乐本身而不是指向演奏者本人的个性。此外,她演奏的完美性甚至超越了佩雷亚。如果不把这两个演奏放在一起听,你很难相信这一点。 完美的演奏布局并不以自身为目的,而仅仅是个背景。哪怕你已经听过上百次这个作品,或者数十次朱女士的演奏,给你的印象仍然是自然而然流动着的音乐,仿佛她正在当下演奏。


在朱晓玫的手下,音乐总是令人吃惊,让人欣喜。哪怕你多次反复听它,也不会耳熟能详。它是一种令人惊异的平衡。我以为,在这里“正确”的东西就凸显出来了。 这就是演奏。朱晓玫仿佛能够在任何既定时间随其所感地走向许多方向,音乐的洪流不息,每一刻都后浪推前浪。情绪波澜起伏,正当我们以为已经把握住了某些东西,朱晓玫却又给我们展现出新意,同样的自然。我们并非受了其他人感觉的影响,既不受朱女士的,也不受我们自己的。但是她揭示的意义在于音乐绝不仅是理性和结构。音乐唱出自己的生命之歌,靠自身的力量呼吸和运作。


当然,佩雷亚是出色的,但是他听起来不够自然。就此而言,他略逊一筹。每一次听朱晓玫演奏,我都注意到一些有关音乐的新东西。而我听佩雷亚,他并没给我展示任何我所不知道的东西。音乐远不仅是精心准备的演奏。我已经知道哥德堡变奏曲是一个有趣的结构,我还知道佩雷亚是一个很可听的钢琴家。但这些不构成让人再听一次的特殊理由。这里有的不外是我已经知道的东西。


此外,我还要指出,朱晓玫的演奏比佩雷亚的更为抒情。她使音乐听起来似乎有了歌词。在这个意义上,她的演奏是抒情性的。歌词使歌唱家以一种器乐演奏者 不能做到的方式来升降音符,歌词包含了一些音乐以外的意义。 我不能肯定朱女士心中是不是 想象着某些词句,更不知道是些什么词句|(反正我是一点中文都不懂)。 她的情绪的起伏张弛,似乎在表达着谱面以外的某些意味。在我看来,这正是抒情性。佩雷亚以美丽的声响和均衡的器乐式的分句为满足。但是他的画面的色彩不够丰富。它是出色的,但有局限性。


说几句或许不是无关紧要的话。大约二十五年来,对哥德堡变奏曲这个作品,我听过许多不同的钢琴演奏录音,再加上我自己在音乐会上用羽管键琴演奏该曲的自身体验。如果我想听一种柏拉图式的演奏,我甚至根本不需要去听佩雷亚的演奏。我可以直接读谱子。并且从头到尾想象出所有的东西。所要的东西悉数在此,所有的结构都获得了完美的平衡。这很不错。但是当我听一款录音时,我想寻求那种生活,它超越了观念性的柏拉图式的演奏。我想听那些我并不知道的东西。这正是我在朱晓玫的演奏中找到的东西,而在佩雷亚的演奏中,我找不到。出色如佩雷亚, 他也常常不能使我的注意力,指向我前些年尚未注意到的东西。就此而言,以我二十五年来对哥德堡变奏曲的了解,我发现朱晓玫的演奏和古尔德 1959 年在萨尔斯堡的现场录音始终启迪我,感动我至深。佩雷亚优于绝大多数钢琴家,他的不足仅限于我在此所做的比较。在哥德堡变奏曲的钢琴录音中,佩雷亚的演奏不愧为巅峰之作,值得一切赞美。但我在这里想指出的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让我试着换一种方式来表述。让我们来度一次精神假期。


你有七十五分钟放松时间,你在一座城市中,懒散而舒适地靠在沙发上。世界坚实而牢靠,万事太平,哥德堡变奏曲开始了。在接下来的七十五分钟里,音乐美妙地进行着,一切按部就班,一切都完美地准备停当。当下此时的体验是美妙的,而后的回忆亦尽如人意,皆大欢喜。在此寂静的冥想中,你美妙地听了一遍哥德堡变奏曲。这是佩雷亚的演奏。


现在我们重新开始。这次就不是在城里了。你乘一叶扁舟荡漾在宁静的波心。你很舒适地倚靠着,万事太平, 哥德堡变奏曲开始了。音乐美妙地进行,一切都准备停当。不论是当场的经验还是事后回味,都很可爱。但是你注意到在这个过程多了些什么。音乐如佩雷亚的演奏,松弛完美。但你的注意力更直接地贯注到过程中。为何会如此?因为小船带动你的身体,随水波微微摇荡。 这个运动是如此地不可避免,不可理喻,不可名状。受自然力之控,你自身处在这个不断的运动中。所以你可以设想, 音乐在分分秒秒中变动不居,给你展示出哥德堡变奏曲中的那些微妙变化之处,远胜于在坚实干燥的陆地上你所能想象的。作品自身揭示出比你所熟知的更多维度。它不仅仅是完美。它自身带有某些美丽的非理性。那起伏跌宕的瞬间正象你的小舟,飘荡在波浪之间,倾听者在运动中。你的世界以其自身的方式平静依旧,象陆地上舒适的沙发。但你更能感到超脱任何控制的自然之力的影响。你的倾听因此而更为丰富。这是朱晓玫的演奏,它是意趣盎然的。


听佩雷亚演奏,时间感是凝固静止的。听朱晓玫的演奏,时间感是流动的。听佩雷亚,如果你走了神,则一切仍会循规而行,等你回过神来,一切原封未动,你自己回到了原处。听朱晓玫,如果你片刻迷失,时间自己会轻轻摇醒你。这丝毫无关乎演奏中的节奏的起伏,倒毋宁说是朱晓玫迫使听众感受时间的方式。

以下这首诗是看待朱晓玫演奏的另一视角。


<生命的奥秘>(詹姆斯,泰勒)


生命的奥秘是享受时光的流驶

世人皆能做到

无事的徒劳

谁知我们如何攀至山顶

但只要我们攀登

便能享受这旅途的迢遥


(此诗只译一节)


作者简介 : 布雷德利 · 雷曼(Bradley Lehman), 密西根大学音乐学硕士,羽管键琴演奏专业博士,作曲家。巴赫音乐专家,管风琴,古钢琴,羽管键琴演奏家。其著作《巴赫羽管键琴,管风琴,古钢琴中的律学》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并录制过数种管风琴,羽管键琴和古钢琴唱片。(本文的翻译、使用,经作者授权)


转载自

http://blog.sina.com.cn/s/blog_85a7d8760101d2p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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