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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巫宁坤:跟英语做个朋友

2014-11-25 巫宁坤 黄灿然小站

最近,我有机会在许国璋教授所编的《英语》第二册重新读到《最后一课》这篇优秀的小说。尽管这是经过改写和简化的译文,但是每次阅读这篇杰作,我都深受感动。然而,这回我却受到新的启发,从《最后一课》上了新的一课。


小弗朗茨在那终生难忘的一天所遭遇的戏剧性经历,是多么生动地说明了语言教学中两条截然不同的途径!老一套的语言教育方法集中表现在那位善良的老先生本人的形象上:“老师在教室里来来回回踱着步,腋下夹着一把铁尺,手里拿着一本书。”难怪小弗朗茨对动词“一无所知”,并且“一点也不懂得怎么去写。”


但是,你瞧!奇迹出现了!“他终于拿起语法书,给我们念课文。我吃惊地发现我完全能懂了。一切似乎都变得很容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这样:“我那些书刚才还显得那么讨厌,好像沉重得提不起来,可现在却变成了老朋友似的。”可憎的书本因为友爱之情而变活了,那颗被恐惧和反感冻结了的小小心灵现在融化了,渴望报恩。


在某种程度上,我自己数十年来学英语和教英语的经历与小弗朗茨大概相差不多。诚然,我的老师或我自己腋下从来没有夹过铁尺,但是,难道不总是有某种“尺”像幽灵一般在空气中徘徊,使我学生和我都同样觉得不自在吗?学习动词规则,靠死记硬背复述课文,一天记五个单词,没完没了地做练习;最恐怖的,是要学一大堆花哨的语法术语!一篇课文,哪怕是像《最后一课》这么好的课文,也变成十分烦琐的语法分析的藉口,这种分析把各种文章都降低成语法术语和语法功能。每篇课文都受到进攻,仿佛它是机械的,是仅仅由词汇和语法组成的,是一个要铲除掉的敌方据点。值得嘉许的奋斗目标是弄懂英语语法和掌握大量词汇,“攻克英语难关。”学生有可能真的照单全收,清点战场上那些没有生命的尸体;但是,他也大有可能永远丧失学习英语的乐趣。他有可能学到许多有关英语的东西,但他也大有可能在与英语面对面时不认识英语。


在黑暗中摸索了很多年后,我明白到英语有其自身的生命力,不是可以机械地拆开然后重新拼凑在一起的。它包含的东西要比卷帙浩繁的《英津英语词典》和最完整最广博的语法书中的全部规则多得多。哪怕在最微不足道的课文中,根据语法规则串在一起的黑字也不过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的符号。真正重要的是把看似毫无生气的词语放在一起,使其生机勃勃,让你分享说话者的思想,不管那是一则信息丶一串振奋人心的想法,还是人类生活中令人惊叹的奇观。总有一个亲切的声音在那里让我们丶让那些没有被“又哑又聋”的词语塞住耳朵的人,去作出反应。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声音,它赋予词语和语法结构以生命,并把它们融合为一篇有意义的文章,或一出震撼人心的思想丶感情丶性格和行动的戏剧。我认识到,这就是为什么听和说都很重要。这不仅仅是为了听和说,而且是作为学习活生生的英语的一个途径。在任何讲话或作品中,那活生生的声音和节奏经常占有一半意义和大部分灵魂。


举个例子。麦克白在惊悉妻子死讯之时那段伟大的独白的第一行: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on at this petty pace till the end of

Recorded time...

(明天,明天,又明天,

一天天蹑着这琐碎的脚步

直到有纪录时间的终点)


这行诗重复英语中两个最简单的词,然而,如果你细听,你将从他声音和节奏中听到一片彻底的绝望和灵魂的苦痛,而这是无论多少词类和语法分析都难以揭示的。再如李尔王在临死之前的讲话中五次重复那个简单的词“never”(绝不),那令人心碎的痛苦和绝望并不在这个小小的副词中,而是在他那临死呼喊的声音和悲戚的节奏中。


词汇量大当然比词汇量小要好,但却不能因此以为你英语的好坏与你的词汇量成正比。再者,你的词汇量又如何测度?我倒觉得词典所列的词语的意义只不过是它们潜在的意义,是了解它们在特定上下文中的意义的有用线索而已。事实上,有人已经说过,上下文就是意义。而我将在这个上下文中套用我最喜欢的丶出自一位英国诗人的引语:任何词都不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岛;每个词都是上下文的一角,整体的一部分。因此,实际上不可能孤立地学习一个单词,更不用说一天死背很多单词。哪怕你开始每天记住词典里的很多单词,回报递减律迟早也将显示它的威力,你辛苦的劳动到头来可能一无所获。毫无疑问,有很多学英语的人以这套老方法增加词汇量。但是,我要冒昧问一问,这些词汇到底对他们熟练掌握语言起了什么作用?或者反过来问,到底这种积累法对他们的心智构成多大的伤害?要知道人类的头脑绝不像北京填鸭那样可以用强喂来增肥。更糟糕的是,每个强行塞入脑中的词都会像一只钉子钻入人类最纤弱的器官,造成看不见但却无可挽救的损害。一位英国哲学家曾告诫说:“长久的机械性工作使想像力变得迟钝。”长久死记硬背英语难道不会同样使想像力变得迟钝吗?


我们长期以来把英语当成要攻克的难关,当成要征服的难关,非要抓来为我们效劳不可。但是这“敌人”老早就已无影无踪了,因为他们只是从我们迟钝的想像力产生出来的影子。活生生的英语既存在于书写中,也存在于书写英语中。跟她做个朋友吧!它一定会不只是一个有用的朋友,而且是一个真正的朋友,有一个终生的的伴侣,千万变化,美不胜收,和你“白首偕老,患难与共”。


(黄灿然译,原载《大公报》1994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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