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雅品俗──辛波丝卡散文4篇(黄灿然译)
波兰诗人维斯拉瓦•辛波丝卡也是一位书评家,口味极广。她说,她发现市面上新书汗牛充栋,但能登上书评家大雅之桌者,寥寥无几。但在书店,情形刚好倒转过来。大多数广受好评的书,在书架上穿了一层尘埃之后,一年半载便被辞退;而众多未获书评家赏识、讨论、推荐的书,则进进出出,现买现卖,好不热闹。她的书评,乃是以雅品俗,给予后者适当的关注。这几篇小文,译自她的书评集英译本《非必要阅读:散文集》(2002)。──译者
伟大的爱情
一八七六年春天,在他们结婚之后不久,四十六岁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和二十岁的新娘一块离开俄国去德国。不能真的把这次旅行称为他们蜜月的开始。这位作家实际上是要逃避他的债主,并计划在德国的赌场发大财。这也正是安娜开始写日记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谁首先把这些笔记称为《我可怜的费佳》。书名令人觉得这位年轻妻子对其患病、躁狂和非凡的配偶基本上怀一种怜悯。实际是,安娜钦佩和赞同她异乎寻常的丈夫;她谦卑而盲目地爱他。“我了不起的费佳,” “我奇妙的费佳,” “我最聪明的费佳”──我们应该用这些句子做书名才对。客观地说,她与她的费佳的生活,是一个充满恐惧、焦虑和屈辱的地狱。不过,主观地说,这令她幸福。一个微笑或一句好话已足以抹干她的泪水,而她会高高兴兴地脱下结婚戒指、耳环和披巾,让费佳拿去典当,再把典当来的钱拿去赌博,然后再次输掉一切。任何可能令他高兴或使他在烦恼中有一刻快乐的事情,也都会使她感到安慰和喜悦。她透过他的眼睛看世界,接纳他的观点,反映他的复杂,认同他对所有非俄国事物的令人厌烦的鄙视。当他癫痫症发作(而在那些年间,他经常发作),她怀一颗消沉的心护理他。她忍受他一而再的、突如其来的坏脾气,他在餐馆、商店和赌场挑起的一次次事端。在此期间,安娜怀孕了,这是一次极其困难的怀孕,原因也许是她长期紧绷的神经。然而,就像我刚才说的,她是幸福的,她要幸福,她总算得到幸福,甚至不能设想有更大的快乐……我们面对的是伟大的爱情这种现象。在这类情况下,超然的观察家总要问: “那么她(他)在他(她)身上看到什么?”这类问题最好是在平静中感受:伟大的爱情永远是说不明白的。它就像一棵小树,以无法解释的方式挺立在悬崖边上:它的根在哪里里,它靠什么滋养,是什么奇制造那些绿叶?但是,它存在,真的是绿──那就是说,显然它得到它生存所需的东西。译者理夏德•普日贝尔斯坦在导言中半开玩笑地(但认真地)说,安娜•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日记应成为妻子们的入门书:如何对待一位困难但善意的配偶。很不幸,她的经验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安娜并不是在按一个计划行事。可爱的宽宏完全是她的第二天性。
名人志
阿莉恰•哈利茨卡原籍克拉科夫,早年逃离舒适的家庭,先在慕尼黑,稍后也即一九一二年在巴黎学习绘画,并与著名立体派画家路易•马尔库西结婚,从此长期加入巴黎前卫艺术界名人圈。虽然她是一位画家,但她对自己的作品或丈夫的作品都没有太多话要说;对于其它艺术家,她也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东西可说。一、二十年代的巴黎──艺术各领域者取得重大、戏剧性突破的时期──在她的回忆中变成一系列有关名人的轶闻。浮光掠影的波希米亚生活,刻意臧否他人的字句雨点般洒落在塞纳河两岸,一支好看的大小名人检阅队伍:都是有头无尾。最后,你只想听有关某个不出名的人的故事,某个如果不是这本书就没人知道的人。毕竟,关于毕加索、阿波利奈尔等人的回忆录,总会源源不断地出版……而哈利茨卡,诚如他们所言,认识“每个人”。但认识“每个人”有点太多了,那其实意味你不知道任何人。你根本就没有时间或精力。我们都知道,认识的人越多,朋友越少。她以精心挑选的陈词滥调捕捉每一个新猎物,然后继续往前走,去另一次开幕式、一次新首演、一个新沙龙……但是有一天疾病纠缠上作者,她有几个月被迫足不出户。那个欣欣向荣、吵吵嚷嚷、忙忙碌碌的“每个人”的世界,突然消失了,彷佛被地球本身吞没了似的,而她独自与照顾她的老女仆迪布瓦太太厮守。你知道吗,这位迪布瓦太太是这本书中最好的故事的主角,尽管她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贵族,只是一位谦卑的前盥洗室侍者。有一个时期,她曾跟她的情人,一位赌台管理员,去了不少地方旅行,并在从开罗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各种赌窟从事她那份费力的工作。当她被问及对这些遥远旅行的印象时,她简短地答道:“夫人,我总是在地下室工作,所以我看得少……”我的天。
宠物的精神生活
在这本有关狗的疾病的书中,我们发现它所谈论的实际上也是所有困扰人类的疾病,从贫血症到黄热病。狗受苦和死亡的原因跟人类相同。哪怕是在这个领域,它们也试图与我们为伴。当然,它们受苦远不如人类那样明显,它们不描述它们的每一种痛苦,它们不易患上恼人的疑病症,它们不会因抽烟或喝伏特加而缩短寿命。这并不意味着它们的健康在统计学上比我们好。除了跟我们相同的疾病外,狗还饱受某些独有的狗病之苦。
这本译自德文的书长达四百页,是有其充分理由的,也似乎给人无一遗漏地讨论其对象的感觉。但事实并非如此。作者彼得•泰希曼省略了那些最普通的狗病,也即各种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病。早期的兽医学忽视这点,但有关宠物精神生活的有趣研究正在兴起。我们尚无机会读到这方面的著述,实在可惜。我们无疑会发现我们的猫狗日子都不好过。它们用一生的努力尝试理解我们,适应我们强加给它们的环境,领会我们对它们说的话、打的手势。那是一种巨大的紧张,无穷的压力。每次我们离家,狗就会充满绝望:我们可能会永远离开。我们回家,对它来说则是近于震撼的赐福──某种奇迹保全了我们。这些告别与迎接令我们感动,但我们也应该震惊。当我们离开几个星期,我们没办法跟狗说我们何时回来;我们在路上不能给它寄一张明信片或打一个长途电话来安慰它。狗注定要陷于无尽的绝望等待中。但是,还没完。在狗应付自身本性的要求和周围陌生的人类世界的要求时,还有一百个其他使它失去平衡的处境。最后,它迟早会追逐自己的尾巴,而我们被告知,咬尾巴并非无害的消遣,而是一个讯号,表明我们的被监护物已经与现实脱节。在没有尾巴的人类中间,这个阶段的疾病依然是无症状的。
九十磅的瘦弱者
这本入门书《增加你的力量和灵活性》在最后一章警告说,不要过分地练成球茎状的肌肉,但我怀疑这个建议到底有多真诚,因为这本书的插图都只展示健美运动员。与外表给人的印象相反,我并不讨厌健美。我一点也不反对光滑或满是横纹的肌肉。布鲁诺•米库戈夫肯定远远比不上我富有同情心,他宣称健美运动员恰恰是人类学者一直手持铁铲在各种缝隙和裂痕中徒劳寻找的人猿与人类之间的过渡物。另一方面,我并不认为健美运动员是过渡物。他们比较特殊,恰恰是因为他们最初的生活与普通人无异,然后付出巨大努力来练成大块头。健美运动员的未来皇帝马克斯•西克就是一个例子,他最初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男生,成为强壮的学童们欺负的对象。桑多呢?桑多遭一位女孩冷落,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皮包骨的手臂和凹陷的胸部令我作呕。” 我怀疑我们还将在其他健美运动员的故事中看到女人和男生们扮演狰狞角色。被唾弃的桑多立即着手扩大胸廓和四肢。练了几年举重,他成为一名运动员。那个女孩怎样了?历史在这点上沉默了。她有没有端正态度,投入桑多等待着的二头肌?根据我所理解的生活及其爱拿我们当笑料的倾向,一切完全相反。在发生那个插曲之后不久,那女孩嫁给某位普通的瘦弱者,原因很简单,她爱上了他,而我们都知道,爱是盲目的。当桑多正忙于做下蹲动作和交替压左右腿,以及平行地伸展双臂的时候,那个负心人正在替她那位不堪一击的配偶生三个孩子,痴痴地幻想他们都将长得跟他们爹一模一样。不过,虽然我反覆思考桑多的命运,但我最后还是真诚地喜欢他。他疯狂地决定锻炼自己的肌肉(特别是三角肌丶臀肌丶前三角肌丶宽大的胸肌丶倾斜的腹肌和前胫肌),并没有丝毫伤害任何人,而这在一个不那么友好的世界,是颇有价值的。
马克斯·西克(1882-1961),德国大力士。欧根·桑多(1867-1925),普鲁士健美运动员,被誉为“现代健美运动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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