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19首(黄灿然译)
提要: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善于把日常生活陌生化,在熟悉的处境中揭示新意,带来各种令人惊奇的效果。这是“发现”而非“发明”,是对世界矛盾本质的呈现而非评判。相应地,诗人在描写人类的处境时,既能深入其中透视,又能站在远处以略带讽谕的态度观望;在描写大自然的风景时,既能展示其辽阔的画面,又能保持细节的清晰。
大约是五年前,在我工作的报馆附近的曙光书店,老板马国明拿出三本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的书给我。一本是诗集《神秘主义入门》(Mysticism for Beginners),另两本是散文集《两个城市》(Two Cities)和《另一种美》(Another Beauty),后者由苏珊·桑塔格作序。
扎加耶夫斯基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浏览诗集里的诗,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我在到沃尔科特和后期的布罗茨基的诗中,都曾体会过这种熟悉的陌生感。他们处理日常生活时,总是留有足够的空间,仿佛是抽象的,且含有一种明显的当代性。这是一种尖锐的日常性或者说日常的尖锐性。
如果浏览一本诗集而有点陌生感,而非一看就不喜欢(充满陈腔滥调),一般来说就有读头,这是我的经验。《神秘主义入门》只有七十页,很薄,只有不到五十首短诗,就连封面设计也淡雅。所谓《神秘主义入门》并非这本书的主题,尽管它确也有点神秘主义色彩。书名指的是诗集中一首诗,在诗中作者看见一名德国青年在咖啡店露台展读一本书,叫做《神秘主义入门》,于是抒发了一番意味深长的感想。
在买了诗集约一星期后,我因耳垂下长了一个小脓包,午夜下班后便去附近医院看急诊。我知道可能要等上一两个钟头,该带本什么书呢?办公桌上那本薄薄轻轻的《神秘主义入门》映入眼帘,于是抓了就走。在候诊室,我打开诗集。那种陌生感依然吸引着我,接着我慢慢读出某种宁静、轻快、愉悦的东西。还读到一些格言似的句子,例如:
我们看见穷国们,因它们古老的仇恨
而变得更穷。
我读到流亡者的心声:
我们的死者不住在这个国家——
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旅行。
他们留在发黄的明信片上的地址
已不能分辨,铭刻在邮票上的国家
早就不存在了。
我还看到作者与诗保持距离的态度:
诗歌召唤我们过一种更高的生活,
但低处的事物同样雄辩……
以及对诗人的温和讽刺: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当我读到《自画像》的时候,我的兴趣高涨起来;读到《三个天使》,惊叹不已;读到《善心的修女》,再次赞叹。《自画像》佳句迭出:“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将半天与半个世纪放在同一行里,既自然而又令人吃惊,生命的短暂、宝贵和生命在这跨度里可发挥的主动性,全都包含在内了。“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第四种没有名字。”前一句已够有概括力的了,后一句则把这概括变成抽象,变成无限。这些句子都是层层推进,或突然把小放大,在常识中披露真理。再如“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老”,也只是把老生常谈翻新而已,但诗歌的妙处,往往就是在这里,尤其是当常识被变成真理那一瞬间,我们都愣住了。而在“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中,这“充满活力”也同样令人意料不到。这句诗,像上面其他诗句一样,并不是被发明出来的,而是被发现出来的,这“充满活力”是呈现世界的矛盾本质,使得这句诗也立即生机勃勃,把“扁”的叙述变成“圆”的张力。《自画像》显然受马查多的《画像》影响,所以作者在临结尾时不能不提马查多。马查多在其诗中说:“当最后告别的那一天到来,/当那艘永不返航的船准备启航,/你会发现我在船上,轻松,带着几件随身物品,/几乎赤裸如大海的儿子。”
《善心的修女》并非写修女,而是写童年。用善心的修女来形容从河边升起的纤细的杨树,实在太奇特了,而更自然且又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去说“不害怕陌生人”。“桨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我没把它译成更明白的“桨果黑得连夜晚也羡慕”,是为了保留原来的逗号所给的空间,尤其是保留原来不过分强调的语气。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大国吞噬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看到安静的鹰、斑马、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这些美丽而哀伤的句子,把小孩的天真和成年人的理解揉合起来,把近在手边的、小小的地图和邮票与遥远的、广大无限的痛苦揉合起来。简言之,把美与残忍揉合起来。
《三个天使》中,所有人的抱怨都那么真实也都那么陈套,而两位天使的安慰尽管充满诗意和冠冕堂皇,但也难以抚慰——而难以抚慰也是面对这种场面的一种陈套了。所有那些抱怨、诉苦和安慰,也都已变成人间苦难的大合唱的饰音了。那长久沉默的天使是全诗最有诗意和最神秘的,代表着诗人所了解或假设的更高的存在对芸芸众生的态度。他是全知道了,全看到了,也许他最痛苦,也最接纳。沉默是一切的总和。沉默也许是真正的救赎之道。
我相信,我遇到又一个大气派的诗人了。手术后,我必须每天早晨到住所附近医院洗伤口,连续一个多月,而在这期间,我就在候诊室读这本诗集,即是说,我把它读了二三十遍。在大约读了半个月之后,我上网订购他的最新诗集《没有终结:新诗和诗选》(Without End: New and Selected Poems)。在诗选还未寄至的时候,我忍不住在书架上翻各种欧洲诗选,找他的诗看。但我发现,他以前的诗并不吸引我,颇抽象,也有点枯燥,是典型的东欧诗,也是典型的好诗(指技术之无懈可击)。而《神秘主义入门》则是具体、多空间、松散得近于清淡,那是一种大境界,个人声音如此清晰,不是一句“好诗”可以概括的。我又读他散文集,亦是角度独特,但不致于像他的诗那样给人只此一家之感。
《没有终结》收到后,我从头至尾把它读了两遍。我的感觉得到证实,扎加耶夫斯基是在大约八十年代未期、九十年代初期,也即是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找到自己的声音的。他是波兰诗人,生于一九四五年,是他那一代诗人中最重要的诗人。曾介入团结工会的抗争,八十年代流亡法国,现在巴黎和美国休斯敦大学交替居住。我还从他某些诗的题献中,得知他与前辈波兰诗人米沃什、布罗茨基和沃尔科特有交往。
在《没有终结》中,最令我着迷和反复阅读的是前面约五十首新作,即是继《神秘主义入门》之后的作品。这些诗作,乍看起来似乎没有像《自画像》、《三个天使》和《善心的修女》那样眩目的作品,实际却是,他的境界愈来愈大,技巧愈来愈隐蔽。另外就是他非常有耐心地营造诗中的音乐。在《神秘主义入门》一诗中,他就展示他这种耐性,全诗实际上只有两句,后一句多达二十余行——而我自己一直酷爱写一句直落的诗,因此简直有遇到知音的喜悦。
但在扎加耶夫斯基这批新诗中,他对音乐的营造更有耐性,犹如马勒的交响曲的乐章。最明显的是《维琴察的早晨》和《卡西斯的日出》,前者要说的其实就是最后一节,也即对布罗茨基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充满深情的悼念,但作者并不急于切入主题,而是用了两节时来铺排,描绘周遭的风景,把气氛扩散,把节奏调慢调低,然后才在最后一节潮水般升起,掀起飞溅的巨浪;后者要说的实际也就是日出那个镜头,但是诗人花了多大的笔墨去描绘黎明前后的风景!我个人认为,《卡西斯的日出》和《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是扎加耶夫斯基最杰出的作品。
音乐,风景。扎加耶夫斯基确实是喜欢音乐又喜欢艺术。像上面提到的《维琴察的早晨》和《卡西斯的日落》就像两幅印象派的油画。这是就全诗的整体印象而言。在不少诗作的具体句子中,他也常常制造印象派的效果。例如“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杨树和房屋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但他在写到细微之处,又往往能保持绝对的清晰,例如《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中最后几句: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扎加耶夫斯基还有不少较短的诗,可称为小品诗,包括对绘画的观后感和对诗歌的读后感,也都意境深处。例如对弗美儿那幅戴珍珠的女孩的描写,胜过所有关于这幅名画的评论,极能引起我们的共鸣。另有一些诗点缀着格言式的句子,注入轻松的元素,那并非为了调剂,而是诗人站在较远的位置看人类的处境。实际上,哪怕是在他最深情的作品中,在最严重的时刻,他也往往能抽身而出,以一种略带讽谕的角度来处理。就像他在哀悼朋友时,也能把“悲伤”与“欢乐”置于同等的地位——同样是把生活和世界“圆化”而非“扁化”,因此也使得悲伤和欢乐都更真实。
我发现他是我理想中那种令人喜爱的诗人,而不只是好诗人或大诗人。当你新喜爱一位诗人,他立即会在你身上产生某种排斥性,排斥其他诗人,甚至排斥你喜爱的其他诗人。然后,经过一段时间,读悉了,你就会把这位新喜爱的诗人移到你喜爱的诗人的万神殿,并期待另一位新喜爱的诗人的出现,而每逢没有新发现的诗人可读,便把万神殿里的诗人请出来。而扎加耶夫斯基在我身上产生的排斥性是如此巨大,我甚至发现我在此之前几位最贴近我心灵的诗人,莱奥帕尔迪、托马斯·哈代、安东尼奥·马查多、菲利普•拉金、布莱希特、爱德华·托马斯、卡瓦菲斯、翁巴托·萨巴等等,也都得暂时退避一舍。
扎加耶夫斯基产量不多,他在一首诗中说道:
我写得很慢,仿佛我可以活两百年。
从《神秘主义入门》之前的诗集《画布》(Canvas)到《神秘主义入门》,再到之后诗选中的“新诗”,可推断他每年约写十余首诗,是很理想的成熟诗人的产量。
值得一提的是,英译者Clare Cavanagh译笔无比精妙。他是《神秘主义入门》和诗选中的新作的译者,即是说,扎氏新近作品都是由他操刀的。
最后:当我在书架上找一本诗集的时候,偶然发现其实我早已有扎加耶夫斯基第一本英译诗集《震颤:诗选》(Tremor: Selected Poems),前面有米沃什的序,封底有布罗茨基的推荐语。我在扉页上写明是一九九○年在曙光书店买的。我想,我当初买它,是因为两位名人的推荐。但是,我显然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震颤》没有在我脑中留下印象,并非我的过错,它确实远远比不上后来的扎加耶夫斯基。
《外国文学》2007年第5期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神秘主义入门
天气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馆露台上那德国人
膝上搁着一本小书。
我瞥见那书名:
《神秘主义入门》。
突然间我明白了,那些
打着尖利的忽哨在蒙蒂普尔查诺
街道上巡逻的燕子,
和来自东欧、也就是所谓中欧的
怯生生的游客的低声谈话,
和站在稻田里的——昨天?前天?——
修女般的白鹭,
和擦去中世纪房子的轮廓的
缓慢而有系统的黄昏,
和任由风吹日晒的
小山丘上的橄榄树,
和我在卢浮宫细看和赞叹的
《无名王子》的头,
和闪烁着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绘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练习演说的
小夜莺,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种观光,
都只是神秘主义入门,
是基础课,是一场
延期的考试的
前奏。
弗美尔的小女孩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着我。一颗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双唇
是红的、湿的、亮的。
啊弗美尔的小女孩,啊珍珠,
蓝头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带着容忍,也许是怜悯。
自画像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黑鸟
一只黑鸟栖息在电视天线上,
唱着温柔、爵士乐般的曲子。
你失去谁,我问,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别那些去世的人,黑鸟说,
我在告别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个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会认识她。
我为那株冻死的柳树感到难过。
我流泪,因为一切事物消逝、改变
又重返,但永远以另一种方式。
我狭窄的喉咙几乎承受不了
这些急速转变所带来的
悲伤、绝望、愉悦和骄傲。
一个送葬行列从前面经过,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大提琴
不喜欢它的人说它
只是一把突变的小提琴
被踢出了合唱队。
并非如此。
大提琴有很多秘密,
但它从不呜咽,
而只是低声唱。
不过并非一切都变成
歌。有时候你听到
一句低语或私语:
我很寂寞,
我睡不着。
三个天使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在这里,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旁。
不是又来做人口普查吧,
一个疲倦的男人叹息道。
不是的,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怎样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为什么
你们夜里总是充满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位可爱、眼睛像做梦的
女人回答;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的脑力撑不住了。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请看一看
——她把天使叫做“长官”!——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哲人
和领袖都是忧郁的疯子,
他们知道的甚至比我们
普通人还少(但她可
不普通)。
还有呢,一个正在学
小提琴的少年说,晚上
都只是一个空纸盒,
一个没有神秘的棺材,
而在黎明时,宇宙看上去
像电视屏幕般枯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爱音乐本身的人
少之又少。
其他人纷纷发言,悲叹声
汹涌而来,膨胀成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先生你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子学生喊道——他刚
失去母亲——我们已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毒蛇的眼睛般呆滞的
长久的沉闷。我们土地太少,
火太多。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迷失在森林里,黑色的星星
在我们头顶上懒惰地移动,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腼腆地应付道,
总还有一点快乐,美的事物甚至
近在手边,在每个时辰的
吠叫声下,在专注安静的心中,
还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隐藏另一个人——
普遍,强大,不屈不挠。
野玫瑰有时会散发
童年的味道,而在假日,少女们
一如往常走到户外散步,
她们绕围巾的样子
带有某种永恒的含义。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中,
在黑色、烧燃的石头里,在诗中,
在每一次安静的谈话中。
世界跟原来一样,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是人群
愈变愈大,无声的
愤怒浪潮扩散
直到使者们终于轻轻飘起,
升入空中,他们逐渐远去时
继续小声重复:愿你们平静,
愿生者、死者、未出生者平静。
唯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
中国诗
我读一首中国诗,
写于一千年前。
作者谈到整夜
下雨,雨点敲击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内心终于
获得的平静。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这仅仅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正活着,
这仅仅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
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
低语,
不悲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说游泳
这个国家的河流甜蜜
犹如行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
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乡村小教堂
张开一块寂静的丝绸
又旧又纤巧,哪怕呼吸一下
也会把它撕裂。
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泳,大海老是
跟自己说话,声音单调
犹如一个流浪汉,再也
记不起他到底在路上多久了。
游泳就像祈祷:
双掌合了又开,
合了又开,
几乎永无止境。
善心的修女
那是童年,再也回不来——
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纤细的杨树从狭窄的河边升起,
像善心的修女,不害怕陌生人。
从阳台我看得见一条小街和两株树,
但我也是皇帝,无忧无虑地聆听
我的无数军队呼啸,
被夺取的土耳其战旗飘动。
我喜欢牙齿间青草的味道,
苦涩的枫叶,口中第一枚
六月的草莓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亲弄真正的咖啡,
教堂里老神父对骄傲开战。
每当我见到穷人就心痛。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大国吞噬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见到安静的鹰、斑马、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落满尘埃的货架上
一罐罐粘糖果堆积着。
一打开就有成群的红蛾飞出。
我是一名童子军,懂得树林中的孤独,
当黄昏降临,猫头鹰啼叫,
橡树的枝桠不祥地嘎吱作响。
我读骑士小说、俄罗斯民间故事
和显克维奇没完没了的三部曲。
我父亲为我建一座微型磨坊,
它在山溪里迅速地旋转。
我的自行车跑得比喷着气的火车还快,
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
浆果这么黑……苦涩的枫叶……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时光。
维琴察的早晨
纪念约瑟夫•布罗茨基和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太阳这么纤弱,这么幼嫩,
我们都有点害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
也有可能抓破它,仅仅喊一声——如果有谁
试着喊——也可能伤及它;只有疾飞的雨燕,
翅膀硬如铸铁,
敢于纵情歌唱,因为它们刚在泥巢里
度过短暂、不安的童年,
挨着兄弟姐妹,疯狂的小行星,
黑如森林的桨果。
小餐馆里困倦的侍者——黑夜最后的影子
在他双眼下会合——往大衣袋里
掏着零钱,咖啡散发庄严的油墨味,
甜味和阿拉伯味。天空的湛蓝
应允着一个漫长的下午,一个无尽的白昼。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你们。
就连这座帕拉第奥建筑的圆柱也似乎
是新生的,它们从黎明的潮水中升起,
像维纳斯,你们年长的同伴。
从乱涂乱抹中开始,计算损失,计算死者,
开始新的一天而没有你们,首先是你,
我们葬你两次,哀悼你两次,
你活了两次且跟别人一样强,在两个大陆,
用两种语言,在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然后是你,
有着清秀端正的面容,那目光放大了
各种物体和和心灵(永远太小)。
你们两个都走了,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光里和影里,在明亮的阳光
和石头般的厅堂的冰冷里,在悲伤中和欢乐中。
译注:维琴察是意大利城镇,以帕拉第奥建筑闻名。 布罗茨基(1940-1996)美籍俄罗斯诗人,用俄语和英语写作,在纽约逝世,其遗体后来迁往威尼斯埋葬。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6),著名波兰导演。
卡西斯的日出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耸立,还未完全
成形,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园,那黎明前的宁静;
犹大算着银币,但在猛烈祈祷中
扭弯的橄榄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阳在哪里!现在依然寒冷,
一片谦卑的风景在我们周围铺展;
星星已离去,牧师们睡得正沉,鸟儿在八月
不许歌唱,偶尔才有一只
结结巴巴,像中学拉丁课上不用功的男生。
现在是凌晨四点,绝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这时候脸孔狭长的忧伤哲学家
正雕琢他们陈旧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挥家,
他们昨晚刚使布鲁克纳和马勒复活,
此刻无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妓女们
回到她们寒酸的公寓里。
我们恳求葡萄园
被赋予生命,它们灰沉沉,像涂上一层火山灰;
恳求远方那些大城市从冷漠中苏醒,
而我恳求别误将自由等同于混乱,
恳求重获那样一种信仰,它连接
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但不钝化心灵。
在我们下面大海变蓝,地平线的轮廓
逐渐清晰,像一条细长的带子
深情而牢牢地环抱我们这转动中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可靠地摇晃,像海鸥
在深蓝色的水面上,而不一会儿
太阳深红色的圆盘从围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现,
归还光的礼物。
译注:卡西斯是法国著名度假胜地。
不可能
芝加哥黑石大道南5414号
真困难,试图写作,不管是
在家中,还是在俯瞰海洋、横越
一片黑森林的飞机上,在黄昏的宁静中。
总是开始时新鲜,达到
全速,但十五分钟后
就放弃,不情愿地投降。
我希望至少你可以听见我,
──因为,如你所知,理论家们一而再地,
几乎是天天提醒我们,说我们
搞错了,一如往常我们没领会
更深刻的意义,我们一直
读错书,唉,
我们下错结论。
他们宣称:诗歌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首诗是一个大堂,那儿众多面孔消融
在聚光灯的金色迷雾里,那儿一群
愤怒的乌合之众猛烈的抱怨声淹没
一个个无助的单独声音。
那又怎样呢?美好词语快速消失,
普通词语很难服人。
所有证据表明沉默
只能拥有几个追随者。
有时候我羡慕死去的诗人,
他们不再有“坏日子”,他们不知道
“厌烦”,他们已离开“空虚”、
“雄辩”、雨、低气压地带,
他们已停止看“尖锐的评论”,
但他们继续跟我们说话。
他们的怀疑随他们消失,
他们的狂喜活着。
雨燕冲击圣凯瑟琳教堂
望着雨燕冲击圣凯瑟琳教堂,
它高耸的墙用砖和白石砌起
──一座未完成的教堂,地震
和火灾侵扰它,耳堂
和塔楼从未建造──我想:
雨燕一边以它们的疯狂、混乱、雄伟
对这座哥特式结构发动袭击,一边以它们
绝对地非人性的呼啸、尖叫和粗鲁
与手机铃声和举办
最后音乐会的歌唱的黑鸟竞争,
乃是狂喜的形象,但不是狂喜本身,
它们不可能狂喜,它们不想狂喜──
它们不是十字架的圣约翰或亚历山大的凯瑟琳
或锡耶纳的凯瑟琳,它们不知道充实或虚空,
怀疑或追求,绝望或欢欣。
这些雨燕属于普通雨燕种,
它们类似燕子但没有
亲缘关系,它们无法
横越大地,它们只知道一件事──飞啊飞,
只知道无穷尽地向头顶上升腾,
要求观看者带着一点严肃
和一点儿受感动,它们需要一只眼睛和一颗心;
眼睛必须追踪黑暗导弹的轨道,
太空船粉碎成一片片
神经兮兮的黑暗物质碎屑的踪迹,
而心一定要用它不可缺少的东西维持它们,
那就是热情,从而得到加强,
雨燕和观看者的心有那么一瞬间联系起来,
在一个不大可能的契约中,在对世界的
赞叹中,而世界似乎已在一个六月底的黄昏
决定若无其事地向我们披露
其狂热地保守的秘密之一,
就在黑夜带着蚊子和无知,
带着我这未完成、不确定
有欢乐和忧惧、有难以遏止、
难以满足的好奇心和未知数的生命重返之前;
但现在白天的百叶窗砰地关上
(而我已经说得太多)。
是否
是否值得在领事馆等待
某个职员一闪即逝的好脾气
和在火车站等待晚班车,
值得看披着日本斗篷的埃特纳火山
和拂晓的巴黎,当奥斯曼那些传统手法的女像柱
从黑暗中迎面耸立,
值得进入廉价餐馆
去闻那喜气洋洋的大蒜味,
值得搭乘我想不起是
什么城市下的地铁
去看不是我的祖先的幽灵,
值得坐小型飞机盘旋在西雅图
一次地震上犹如蜻蜓在火堆上,却又
几乎三个月不能呼吸,提些焦虑的问题,
忘记恩典的神秘方式,
在报纸上读背叛和谋杀的故事,
是否值得思考、回忆、陷入
最深的沉睡,沉睡中灰色的门厅
伸展,值得购买黑书,
匆匆从一个比我未见过的塞维利亚的大教堂
还辉煌的万花筒里
记下零散的影像,
是否值得来来去去,是否——
是也好不是也好
都抹不掉什么。
穿行于这座城镇
在一个昏暗时刻穿行于这座城镇
当忧伤隐藏在阴沉的大门里
而儿童玩着风筝般飘荡
在庭院有毒水井上空的大球,
而安宁、带怀疑的最后黑鸟歌唱。
想想你那继续着的生活,
尽管它已维持太久了。
你能否表达整体中最小碎片的声音。
你能否在见到卑鄙时直呼其名。
如果你遇见某个真正生活着的人
你会知道吗?
你是否滥用华丽的辞藻?
你原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谁知道。
你爱沉默,而你只精通
沉默,倾听文字、音乐,而且安静:
为什么你开始说话,谁知道。
为什么在这个年代,在一个
还未诞生的国家,谁知道。
为什么跻身于流亡者中间,在一套曾经是德国人的
公寓,周围是悲伤和哀痛
和徒劳想重获一个神话的希望。
为什么童年蒙上采矿架
而不是森林的黑暗的阴影,
在一条溪流边,那里一只安静的蜻蜓继续看守
世界的秘密整体
──谁知道。
还有你的爱,它失而复得;
还有你的神,他不帮助那些
寻找他的人,
并躲在拥有学位的
神学家中间。
为什么只是这座昏暗时刻的城镇,
这干燥的舌头,这麻痹的嘴唇,
和如此多的问题,在你离开
回你的王国之前,那王国
曾经是沉默、狂喜和风的
发源地。
蝴蝶
那是一个十二月的夜晚,世纪那黑暗而平静的尽头
已临近。
我慢慢阅读朋友们的诗,看照片,书脊。
C哪里去了?狂妄的K怎样了,还有微笑的T?
B和N近况如何?
有些已死了一千年,另一些,首次登台者,刚于
前几个月去世。
他们在一起吗?在有绯红色黎明的沙漠里?
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在有蝴蝶嬉戏的山溪边?
在散发木犀草味的小镇?
死人骑得快,S曾热切地重复(他也已经走了)。
他们在草原的安静中,在一团黄色圆云下骑着小马。
也许他们在亚洲一个火车小站偷煤,在满是煤烟的罐子里
融雪
如同那些被用车皮运送的人。
(他们有集中营和铁丝网吗?)
他们下棋吗?听音乐吗?他们看到基督吗?
他们向生者口授诗歌。
他们在洞穴墙上画野牛,开始在博韦
建造大教堂。
他们抓住那回避我们的罪恶感,
并原谅那些迫害他们的人吗?
他们涉过一条在八月酷烈下回软的北极冰河。
他们流泪吗?后悔吗?
讲几个小时电话?一言不发?他们在这儿,在我们中间吗?
不在任何地方?
我读诗,倾听夜与血的
强大低语。
译注:博韦,法国地名。
三种声音
黄昏的云在房间里拢集。
夜的影子在增长,驯服的欲望。
收音机里,马勒的《大地之歌》。
窗外,黑鸟啭鸣,无牵挂而喧嚣。
而我听见我的血液
轻柔的瑟瑟响(仿佛雪正从山边滑落)。
这三种声音,这三种陌生的声音,
正在跟我讲话但它们不提出
要求,它们不作出承诺。
在背景中,在草地
某处,夜的送葬队伍
充满空洞的低语,形成
再形成,试图整顿秩序。
时刻
使如此多祈祷者和世代耗尽体力的
罗马式教堂里的圆形石头
继续让谦卑的寂静和阴影沉睡在半圆形小室里
如同冬天里裹着裘皮的蝙蝠。
我们走出来。苍白的太阳照耀,
微小的音乐轻柔地
从一辆汽车里丁丁传来,两只松鸦
研究我们──人类,
渴望的丝线在空气中晃荡。
当下这个时刻不知羞耻,
在这座疲惫而古老的
圣所墙边
愚蠢地冒险,
等待几百万年抵达,
还有未来战争、地理年代、
停火、条约、气候变化──
这个时刻──它是什么──只是
一只蚊子,一只苍蝇,一个斑点,一缕呼吸,
然而它到处接管,
进入胆怯的青草,
占据叶茎和基因,
我们眼睛里的瞳孔。
这个如同你我一样会死的时刻
充满无边、无意义、
傻乎乎的欢乐,仿佛它知道些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先后或部分发表于
香港《詩潮》2002年第11期
《外国文学》2007年第5期
Pangolin House 2014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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