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黄灿然:《小于一》译后记

2014-12-18 黄灿然小站

布罗茨基的《小于一》,陪伴我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我时不时会冒出一个念头:我应该译这本书。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自我推荐的念头:这本书应该由我来译。现在,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在20世纪重要的诗人批评家中,我最喜爱的是瓦莱里、艾略特、曼德尔施塔姆、奥登、布罗茨基、希尼。当然,还得加上“诗人批评家”形象不那么鲜明但可能更值得挖掘和细味的叶芝和米沃什,他们的诗论和文论都夹杂在他们众多的散文随笔中,他们的批评都超出文学范围,探讨宗教和哲学问题——当然,作为叶芝的后辈,艾略特和奥登的批评也都指涉这些问题。


布罗茨基这本《小于一》置于这些大师的批评著作之中,其特别令我着迷和心仪之处是他的文体,以及这本书的“书体”。他文章的语调,近于中立,并且由于他自称写英语是为了“取悦一个影子”也即取悦奥登,因此还很克制和谦逊,而谦逊在本质上是自信——或者反过来说,我们首先听到的是自信,并发现它其实是谦逊——这使得他的语调特别有说服力,进而使得他的眼界,或者说真知灼见,在这语调的控制下光芒四射。


至于这本书的“书体”,我认为它无论是作为一本作家随笔集,还是作为一本诗人批评家的随笔集,都是独一无二和无可匹比的。首先,它不是一部纯粹的批评著作,也即不是纯粹的批评文章结集或专著,而是结合了自传成分,而由于布罗茨基的经历极具传奇性,因此这自传成分不仅包含了对诗歌的评论,还有对社会和政治的评论,尤其是对极权制度的评论。而我个人认为,散见于布罗茨基文章中的这些评论,是特别值得中国读者尤其是中国作家重视的。我说“评论”而不说“抨击”,必须解释一下。布罗茨基写这些文章的时候,他本人已在美国,但是他绝不像大多数流亡者那样利用或推广自己的流亡身份,以此捞取无论是什么好处,包括名与利。相反,他尽可能地淡化自己的经历(是的,与他的俄罗斯诗歌前辈们的经历相比,他算得了什么呢),而且深入语言和诗歌内部,并从那里发来报道,包括——尤其是——向西方读者介绍俄罗斯那些圣徒、烈士似的现代诗人。他原可以用公共语言和措辞大肆抨击那个政权,但是他不屑于这样做,而仅仅是或常常是在谈论自己的成长和谈论诗歌或诗人时顺便一提,略加评论,这反而使他的评论更具深度和洞察力。他这种不屑,不是一般的傲慢姿态,而是“一个诗人对一个帝国”的高度。而这个高度,又源自于他的一个信念,认为语言高于一切,甚至是时间崇拜的对象,而诗歌是语言的最高形式。


其次,这是一部以长篇文章为主的随笔集,夹以若干短文,原书五百页,仅十八篇文章,其目录刚好占一页。除了标准的“诗人批评家”的长篇文章例如评论阿赫玛托娃、卡瓦菲斯、蒙塔莱、曼德尔施塔姆夫妇、沃尔科特、茨维塔耶娃和奥登的文章外,还有几篇短则三四十页、长则五六十页的“超文章”,包括分别对茨维塔耶娃和奥登各一首诗的细读;对20世纪俄罗斯散文(主要指小说)的无情裁决(《空中灾难》);对自己的成长(《小于一》)、对父母(《一个半房间》)和对他的城市(《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的回忆;以及历史笔记和游记(《逃离拜占庭》)。如果说布罗茨基在长篇文章中展示了其视力和能力的话,《论独裁》和《毕业典礼致词》这两篇短文则证明他同样有过人的浓缩和压缩能力,也证明他在探讨诗歌、语言问题和顺便对社会制度略作评论之外,同样可以单刀直入地批评独裁政权和剖析善恶。而另一篇短文《自然力》则以真正“随笔“的方式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事实上,我建议初次接触布罗茨基的读者先读这三篇短文,不是作为开胃小菜,而是接受当头棒喝。


布罗茨基这本书中的文章,篇篇精彩,再加上我所称的文体和“书体”的独特,遂形成一本完美之书。相对而言,他的另一本篇幅相当的随笔集《论悲伤与理智》尽管绝对是一流的,也是任何布罗茨基读者不能错过的,但其“书体”就不像《小于一》这样多元化和综合化,而更像一本标准的诗人批评家随笔集。但我得说,即使是我这样的布罗茨基迷,在初读《小于一》中的三篇“超文章”《论奥登的〈1939年9月1日〉》、《一首诗的脚注》和《逃离拜占庭》时,还是会觉得冗长而烦琐。但根据我多次通读和校对译文的经验,这三篇文章是值得细嚼的,只要你付出耐性,一定会有回报。例如《逃离拜占庭》,一方面是历史笔记,一方面是游记,可以说是最无文学味的,诗歌和文学读者可能会不太感兴趣,但是文章中布满各种奇思妙想和犀利洞察,你在其他关于历史的文章和游记中是碰不到的。


总之,我个人认为,布罗茨基这本《小于一》是20世纪最好的随笔集,而不仅仅是一位诗人批评家的随笔集。任何读者都可从这本书中获得很多东西,不仅可作为文学力量和人格力量的参照系,而且可作为一个高标准,来衡量自己和别人写作的斤两。至少,受到这本书的洗礼,我们就不会对那些不管是流行作家还是精英作家的文章太过在意,这可省去我们很多时间。


这本书的翻译头头尾尾耗时两三年,其间译者经历了离婚、父亲逝世、卖房子、搬家,从工作了近二十五年的岗位上辞职,再从香港迁居深圳等人生重大变故,仿佛译者也必须以实际行动对原作者表示一定敬意似的。不过,我认为应该反过来说才对,是翻译和漫长的校对工作帮助我度过这些原应是艰难的时刻。


这里,我要衷心地感谢曹洁女士为铺平我翻译《小于一》的道路而作的努力;感谢责任编辑郭贤路先生和出版社校对细心的审阅和宝贵的修改意见,我在别处曾说过,没有英汉词典,我的译文将布满漏洞,我在这里也要说,没有编辑和校对把关,我的译文也将布满漏洞。


最后,感谢乔直(George O’Connell)先生在我就原作中若干可能的语法错误向他请教时,为我作了不厌其烦的解释和探究。


译者,2014年7月28日,深圳洞背村


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


关注我,点击最上端蓝字黄灿然小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