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菲斯:二十世纪“离散”文学的杰出代表(黄灿然 译/释)
卡瓦菲斯诗9首
黄灿然译
卡瓦菲斯不仅是二十世纪离散文学最杰出的代表之一,而且他本人还是一个多重的离散者。 首先是空间的离散也即一般意义上的离散。他是希腊人,用希腊语写作,但一生都居住在埃及城市亚历山大。其次是时间上的离散。他的世界是是历史世界,尤其是拜占庭时期的历史。第三,作为一位二十世纪诗人,他是二十世纪诗歌的离散者,远离所有的潮流,创造自己独特的诗风和视角。
一点不奇怪的是他也是处理离散题材的高手。这里所选几首诗都与离散有关。《城市》和《献给阿蒙尼斯》不妨视为这组诗的定调。《城市》要你别离散,说话者忠告你去到哪里都一样。我们似乎可以推断说话者正是一个离散者。可是如果待在原来的地方是不是就能确保不离散呢?在《献给阿蒙尼斯》中我们看到说话者和听者都是亚历山大人。这个城市是希腊殖民地,他们虽然是原居民,却成了语言的离散者,他们必须借助希腊语来表达他们的哀伤,而且还要由最精通希腊语的人来表达,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确认一个身份: 一个亚历山大人在写另一个亚历山大人。那悲哀也因此带上了反讽色彩,也可以说变得更悲哀。
接下来的几首诗,我们可以看到离散者的各种心态。《在总督管辖区》中,根据诗中提到的阿塔泽克西兹国王,可以推断事件发生在这位国王在任期间(公元前464-424)。诗中人物可以是政治家或诗人或科学家。他在希腊待不下去了,决定投奔波斯国王。但是,即使他当了大官,他的生活也如同荒废,因为他要的是祖国人民的承认和称赞。
《在海港城》说的是一个离开祖国去学习做生意的年轻人在海上病死了。人们把他埋葬了,但不知道他的祖国在哪里,更别说他的父母了。他的父母无疑将在忧虑和期待中度过一生,但这总比知道他的死讯好,因为他们毕竟还存有一线希望。这结尾也带有一点反讽,同时,又多了一层悲哀。《墓志铭》的叙述者也是去做生意或者去冒险,遇到海难,虽然生还,却生不如死。诗的焦点不是他在祖国的亲人而是他失去祖国语言的痛苦,死亡成为最后的安慰。但只是安慰,因为他假设入冥府就能见到同胞讲希腊语,但也许冥府里他也见不到同胞,讲不了母语。
在《一名拜占廷贵族在流亡中作诗》中我们看到一个流亡者的抱怨,这是很典型的甚至很当代的。甚至很中国的。我们不要说流亡外国的人,就说从农村到城市或从外省到文化中心的人,或相反,从某个文化中心到某个外省城市的人,不是也有诸如此类的抱怨和猜疑吗?《流亡者》是另一幅画面: 这些匿名流亡者可能是君士坦丁堡牧首佛提乌的朋友,他们在佛提乌下台后被迫流亡亚历山大,但他们一方面适应环境,消磨时间,一方面积极筹备东山再起。
在《在意大利一个海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一个希腊离散者,应该说已经意大利化了,可能还是一个花花公子,但看到意大利人从祖国抢来的战利品,他再也不能娱乐自己了。至少这一天他觉得自己是希腊人。《在旅馆里》说的是另一种离散生活: 为了爱情。叙述者因为被情人抛弃而离开祖国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诗中的情人显然是同性恋者,叙述者珍惜的是不为金钱也不为物质而相爱的情人,当情人变心变质了,他便也更严重地堕落。
城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
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
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献给阿蒙尼斯,他死于610年,29岁
拉斐尔,他们请你写几行诗,
作为诗人阿蒙尼斯的墓志铭:
要别致些,简洁些。你做得到,
你最适合给诗人阿蒙尼斯,
我们的阿蒙尼斯,写些得体的文字。
你当然要提到他的诗——
但也要说及他的美,
他那为我们所倾倒的难以捕捉的美。
你的希腊语总是那么优雅,那么动听。
但是我们现在要你施展全部的技艺。
我们的忧伤和我们的爱都移进了一种外国语。
请将你的埃及感情注入你使用的希腊语。
拉斐尔,你知道,你应该写下来,
好让我们的生命也流露在你的诗行间,
好让那韵律以及每一个词都清晰地展示
有一个亚历山大人在写另一个亚历山大人。
总督管辖区
太不幸了,虽然你生来是为了
辉煌而高贵的行动,
但你那不公平的命运
从不给你鼓励,永不让你成功;
那些廉价的习俗妨碍你的前程,
还有斤斤计较,还有冷漠。
你认输的那天又多么可怕
(你松手并认输的那天)
你踏上前往苏萨的道路,
去投靠阿塔泽克西兹国王,
他很友好,在皇宫给你一个位置
并给你管辖区之类的——
这些东西你都不想要,
但在绝望中你还是接受下来。
你期待着别的东西,盼望别的东西:
百姓和辩士们的称赞,
那来之不易丶无价的喝采——
那辩论会场丶那剧院丶那桂冠。
你不能从阿塔泽克西兹那里得到这些,
你永远不会在管辖区找到这些,
而没有它们,你过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注:总督管辖区是古代君主制一位总督管辖下的一个波斯省份。阿塔泽克西兹国王很可能是波斯王朝三位同一名字的君主的第一位)。苏萨是波斯帝国首都。
在海港城
埃米斯——年轻丶二十八岁——
乘坐一艘特尼亚船抵达这个叙利亚海港,
他打算学习做香料生意。
但他在海上病了,
刚上了岸就死去。
他的葬礼在这里举行,是最简陋的。
在死前数小时他呢喃着一些
诸如“家”丶诸如“老父母”的话。
但是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或在这个庞大的泛希腊世界
他称呼的国家是哪一个。
这样更好,因为这样一来
虽然他被埋在这个海港城,
但他父母将永远怀着他还活着的希望。
一名拜占廷贵族在流亡中作诗
轻浮者可以说我轻浮。
我一贯对重大事情
谨小慎微。而我坚持认为
有关圣父,或圣经,或教会会议规章,
没人知道得比我多。
博塔尼亚蒂斯若是有什么疑问,
若是他有什么关于教会的问题,
他都要先请教我。
但是流亡在此(愿她遭诅咒,那毒蛇
伊里尼·多凯纳),沉闷如斯,
我写些六行诗和八行诗自娱
也就不足为奇,
把有关赫尔墨斯和阿波罗和狄奥尼西奥斯,
或色萨利和伯罗奔尼撒的英雄们的神话
加以诗化来自娱;
作最严谨的抑扬格,
这些——恕我直言——
是君士坦丁堡的知识分子不懂作的。
也许正是这种严谨招惹他们的非难。
在意大利一个海滨
梅内多罗斯的儿子基莫是希腊裔意大利人,
他把生命用于娱乐自己,
就像大部分在豪华的强褓中
长大的大希腊年轻人一样。
但是今天跟平时不同,
他心事重重,情绪低落。在海岸附近
他极度沮丧地望着他们卸下
一船船从伯罗奔尼撒抢来的战利品。
从希腊人那里抢的:来自科林斯的战利品。
今天肯定是不对的,
这希腊裔意大利青年不可能
想以任何方式娱乐自己。
在旅馆里
我沉溺于贝鲁特的旅馆和妓院。
我不想呆在
亚历山大。塔米德斯离开我;
他跟着省长的儿子走了,为自己
在尼罗河畔赚得一座别墅,城里还有一座大屋。
要是我留在亚历山大那将是错误的。
我沉溺于贝鲁特的旅馆和妓院。
我过着无耻的生活,纵情于廉价的声色。
那惟一拯救我的,
像持久的美丶像我身上
缭绕不去的香水,是:塔米德斯,
最优雅的青年男子,有两年他是我的,
我的,既不为一座房子也不为尼罗河畔一座别墅。
注:诗中人物皆为虚构。
墓志铭
陌生人,我,一个萨摩斯人,
躺在这恒河边。在这块三重野蛮的土地上
我度过悲叹丶劳累和痛苦的一生。
这座靠近河边的坟墓包含
多少不幸。对黄金的贪婪追求
把我赶入这可咒的行业。
风暴把我抛弃在印度海岸,我被卖
为奴,年老体衰时
都还在疲惫地干活,直到再也不能呼吸──
失去了希腊的声音,远离萨摩斯的
海岸。因此,我现在遭受的痛苦
并不可怕;我航入冥府,一点也不感到悲伤。
在那里,我将躺在同胞中间。
此后我将永远讲希腊语。
流亡者
它仍然是亚历山大。只要在那条
终止于希波德洛姆的笔直大道上走一会儿
你就会看到众多令你惊讶的宫殿和纪念碑。
无论战争给它带来什么样的破坏,
尽管它又变得比以前小了,
它仍然是一个令人赞叹的城市。
然后,时间在游览丶读书
和各种各样的研究中消逝。
黄昏时分我们在海滨见面,
我们五个人(当然,都是使用假名)
和其他少数仍留在这城市里的希腊人。
有时候我们谈论教会的事情
(这里的人似乎倾向于罗马)
有时候谈论文学。
前天我们读了诺诺斯的一些诗行:
怎样的意象丶怎样的措词丶怎样的节奏与和谐!
我们怎样热情地赞赏这个帕诺波利斯人。
日子就这样消逝,我们停留在这里
并且当然不会厌烦,因为
这停留不会是永久的。
我们有好消息:不是士麦那
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就是
我们的朋友确定四月份从伊庇鲁斯过来。
因此我们的计划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无限地进行着,
我们可轻易推翻巴西勒。
只要努力,我们的机会终将到来。
注:诗中匿名流亡者的身份难以准确判断,但是他们的处境恰好是卡瓦菲斯所称的“历史可能性”。景场设在亚历山大,显然是在阿拉伯人征服之后(641年),并且很可能是在拜占庭皇帝迈克尔三世遭其联合皇帝丶马斯顿王朝缔造者巴西勒杀害之后不久。诗中提到基督教徒“似乎倾向于罗马”,则进一步指向福提奥斯分裂时期(867-870),当时分裂的发动者丶君士坦丁堡牧首福提奥斯被皇帝罢免,他大部分朋友均被迫流亡。“这个帕诺波利斯人”即是埃及裔希腊诗人诺诺斯。
原载《天南》文学双月刊第5期,2012
《卡瓦菲斯诗集》,卡瓦菲斯著,黄灿然译,重庆大学出版社/楚尘文化,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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