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马勒的重返(胡其鼎 译)
古斯塔夫·马勒的重返
斯蒂芬·茨威格
胡其鼎 译
他再度返回故乡,这位伟大的被放逐者,一个被摈斥者,满载荣誉返回他数年前才离开的城市。在同一个大厅里,先前,他的强制他人的意志在这里魔一般地主宰着,如今,他的已消失的本质的精神化的形式在发挥着影响,现在,他的作品在鸣响。他的作品并不能把任何东西移到远处,不能把诽谤和愤慨移到远处;它能够更纯地感觉到自身的价值不可抗拒地在增长,现在他填满和扩展着我们的内心世界。战争也罢,事件也罢,都不能阻碍他的荣誉之花的盛开,同一个人,在不久以前,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可厌的人,可气的人,是恶棍,一夜之间,他成了安慰者和解放者。他的《亡儿之歌》宣告他比当今任何一个人更加坚强有力,今天,谁不愿在他的辞世之歌、在《大地之歌》里去体会悲哀是如何经过情感的谷底而净化的呢?他,古斯塔夫·马勒,如今,当他远离人世时,对于这座城市 而言,他是如此地有生气又赋予生气,这座城市曾忘恩负义地让这位有影响的人离去,如今又成为他的永久的故乡。热爱他的人们,曾经等待着这个时刻,但如今,这个时刻来到了,却并不使他们高兴。因为我们渴望着,一次又一次地:我们的心愿是,在他还在活动的时候,生动地看到他的作品,他的创造。而如今,自从他的创造享有荣誉以来,我们思念他,而他却不再回归。
因为对于我们这整整一代人来说,他不只是一位音乐家,一位大师,一位指挥家,不仅仅是单纯的艺术家,他是我们青年时代难以忘怀的人。"年轻"的意思,说到底,就是为非凡的事物的来临做好准备,为一个非凡地美的、超越狭窄视界的事件,为一种现象的来临做好准备,这种现象乃是预先梦见的幻象的完成。而赞赏,鼓舞,恭顺,奉献和激昂的一切活力,在不成熟的人身上,它们看来是那样激烈又那样混乱地结成一团,为了──在艺术之中,在爱之中──这样的被认识到的或被误认的现象所烧透。在早年并且于未消耗之时在一个真正的重要意义的人身上体验的艺术之中、在爱之中的这样的完成,并且满怀涌流的、充沛的情感接受它,此乃一种恩典。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身上发生了。谁经历过马勒指挥下的歌剧院的十年演出,谁就为他的一生获得了某些无法用言词形容的东西。我们从第一天起就迫不及待地以灵敏的嗅觉在他身上探寻稀罕的东西,探寻奇迹,这是个魔一般的人,众人之中最特殊的人,他同有创造性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的本性也许更加奥妙无穷,因为他完全就是自然之力,是有灵魂的要素。他没有外部标志,除了他的影响作用而外他别无标志,他的影响难以用笔墨来形容,只能借自然的某些具有魔力的任意专断来比拟。有类似于磁铁般的东西。我们可以挖出数以千计的铁块,它们全都是惰性的,它们由于本身的重力而只会向下坠落,它们互不相干,相互间不会发生任何作用。但是有一块铁,它并不比其余的铁块更有光泽、含量更高,但它含有一种力──来源于星体的或者地球最深处的力,它把所有的同类向自身吸引,使之摆脱内部的重力,与它自己的形体连结。被这块磁铁吸向自身者,也被它注入灵魂,它能使之长久地附着于自身,凭着自己的力量,它放射奥秘,传递开去。它吸住同类,并渗透之,它把自身分配给附着于它的同类,又不削弱自身:功效是它的本质和它的冲动。这种力──来源于星体或地球的最深处──在魔一般的人身上便是意志。数以千计的人围绕着他,成千上万的人,每一个人都只会因自己的生命重力而坠落,都是惰性的和未被注入灵魂的。但是,他把他们拉向自身,他不让他们知道而把他的意志、他的节奏填满他们的意志,他给他们注入灵魂从而在他们之中上升。
在某种催眠状态中,他强迫所有的人靠近他,把他们的神经束缚在他的神经束上,把他们(经常是痛苦地)拽入他的节奏中。他奴役着,他把意志强加给他们,但他把他的力量的秘密分给心甘情愿者。在马勒身上有过这样一种魔的意志,一种粉碎抵抗并压服人的意志,但这种意志是力,它注入灵魂并把人填满。在它的周围是一片火海,它点燃每一个人,它经常燃烧着,但始终趋向澄明。要想摆脱这片火海是不可能的,据说,音乐家们曾经多次尝试过。但是,这种意志太热烈了:靠近它,任何反抗都会消溶。凭着他的无与伦比的能量,他在两三个小时内控制歌唱家、跑龙套演员、导演和音乐家的整个世界,把杂乱地聚集在一起的数百人转变成他的统一体。他夺走他们的意志,他又锤又轧又砍地转变他们的能力,他把他们,甚至那些情感已经炽热的人,推进他的节奏中去,直到他从司空见惯者中挽救出一次性的东西,从一般的活动中挽救出艺术,直到他在作品中把自己变成现实并在自身中把作品变成现实。他所需要的一切,像被魔力所吸引,从外部向他涌流,他似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而他所需要的也找到了他。需要女歌唱家,热情似火、性格丰富的女歌唱家,来塑造瓦格纳和莫扎特的歌剧中的人物:在他的召唤下(或者说,实际上是他身上的毫无意识地想要得到的),产生了米尔登堡和古泰尔;为了在有生命的音乐背后配上有生命的图画,阿尔弗雷德·罗勒 就脱颖而出。他为了事业而需要的他的同类,会像变魔术似的突然出现,他们越是有某种素养和性格的人,就越是热情地顺从他的品格,一切都围绕着他,井然有序,顺从地滑入他的意志,在这些个演出的夜晚,一部作品、一批东西、一幢房屋突然竖立在他的周围,像是单为他一个人似的。我们的热血的节奏从他的指挥棒里颤动出来:整个气氛的紧张度好似一道锯齿状的闪电,而他就这样把我们的被逼迫的情感约束在某一个齿尖里。除了在某几次晚场演出时,我还从未体验过表现艺术能如此的完整统一,这些演出就其纯效果而言只能与自然要素相比较,如有天和云以及季节的气息的一片景色,并非故意安排的事物的和谐统一,这些事物只为自身存在,不加判断的,无先入之见的。当时,我们这些年轻人从他身上学到了热爱圆满完善,我们通过他认识到,提高后的意志,魔的意志,始终有可能,在我们这个残缺不全的世界中,用支离破碎的尘世的材料,建造永恒的事物、无瑕疵的事物,维持一两小时之久,他还使我们有了身心的准备,一再地去期待。当时,于我们而言,他成了一位教育者,一位救助者。没有一个人,在那个时候,没有另一个人,拥有主宰我们的力量。
他的内在本质的这种魔力非常强大,像喷射的火烧穿了他的外部存有的薄薄的表层,因为他整个儿是火焰,他的躯体的单薄的表皮几乎是包不住的。别人见他一面后就知道他。他身上的一切都不绷紧的,过剩的,是先期显露的热情,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在闪耀着,像莱顿的瓶子周围的闪光。狂怒是他的素质,是同他的力唯一匹配的,休息时他似乎受了过度的刺激,他没有动作,他身上像电流在颤动。别人几乎想象不出他会闲着无事,随处闲逛,或者显出一副温柔的样子,他体内的蒸汽锅烧得热过了头,总是要求力,去驱动,去把什么东西向前推进,要有所作为,他总是在途中,朝着一个目标,像被大风暴卷走似的,任何事情他都觉得太过缓慢,他也许憎恨现实生活,因为现实生活是易碎的、黏稠的、惰性的,因为现实生活是有地球重力的团块和反抗,而他要走向事物背后的那种现实生活,在艺术的最高的雪峰之巅,在那里,世界与天空相接。他要穿过去,穿过所有这些中间形式达到纯的形式,达到明净的形式,这时,艺术由于无瑕疵而成为要素,没有残渣,像水晶一般,无意图而且自由;但是,在他担任歌剧院院长的时间内,这条道路还要穿过日常活动的琐事,业务上各种令人厌恶的事情,恶意的阻挠,穿过像浓密的树丛一般的由于人的目光短浅、气量狭小而造成的道道障碍。他被划伤了,但他还在走,在奔跑,像一个狂暴型精神病患者朝着目标狂奔,这个目标是他想象的,在他之外,在不可接近的地方,却已经活在他之中,这个目标就是圆满地完成。他一辈子都在这样地向前奔跑,把一切障碍全都扔到一边、推倒、踩碎,他跑呀跑呀,像被无名恐惧所驱赶,但没有达到目标:圆满地完成。在他的背后尖利地响起了感到受辱的领衔歌剧女歌唱家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舒适安逸者的呻吟声,无成就者的讥嘲声,平庸之辈的鼓噪声,但他从不回过身去,也从不看一看迫害他的人的数目增长的情形,他感觉不到一路上他们用棍棒对他的殴打,他继续不断地向前冲去,直至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有人谈到他时说,这些反抗阻碍着他。这些反抗有可能挖空了他的生命的根基。不过,我不相信这种说法。这个人需要反抗,他热爱反抗,他要的就是反抗,反抗是平凡的日常生活中苦涩的盐,这仅仅使他舌干唇焦地渴求永恒的泉源。在休假期间,当他摆脱这种重负的时候,在托布拉赫,在塞默林,他便自己对他的创作筑起了反抗的壁垒。精神的圆木、高山、巨石。他把人类的至高物、《浮士德》第二部、《创造之灵原始曲》,作为堤坝,抵御他的音乐意志,随后再凭借他的创造将这堤坝淹没。因为同尘世作斗争乃是他的神道之乐,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都同这种乐趣结成伴侣。他身上的基本素质热爱自由的要素同尘世角斗,他不想休憩,他一直被驱使着向前,向前,向前,朝向真正的艺术家的唯一的休憩:圆满完成。他,一个病入膏肓者,在《大地之歌》里才达到了这个境界。
这样一个人在公众的旷野中上演的热情似火的戏剧,对于当时我们这一代青年,对于感觉到求艺术的意志在自己心中发酵的我们而言,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服从他,是我们的渴望,阻碍我们去接近他的,是一种羞怯,像不敢做某件事似的,不敢走近火山口去看里面沸腾的岩浆。我们从未企图拥上去接近他,只要他活着,他存在着,只要意识到他生存于我们的近旁,存在于我们共同的外部世界之中,这于我们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在街上,在咖啡馆,在剧院见到他,尽管是远远地见到他,就已经被算做一件大事,当时,我们就是这样地对他非常之热爱,非常之尊敬。今天,于我而言,他的形象依旧历历在目,一如为数甚少的几个人的形象那样,我每一次远远地遇到他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他总是另一个人,又总是同一个人,因为他的心灵表现的激昂慷慨不断地给他注入活力。我在一次排练时见到他:怒气冲冲,抽搐着,吼叫着,受了刺激,由于各种各样的缺点而难受,像受着肉体的痛苦的折磨;另一次,在某地小巷里,我见到他开朗地在交谈,但即使在这种场合,也具有一种自然威力,一种天然的童心的开朗,如同格里尔帕策所描写的贝多芬的那种开朗(并且在他的交响曲的某几页里像布满颗粒似的掺入了这种开朗)。他总是不知怎么一来就被某种内在的力所感染,总是整个地恢复了生机。但我难以忘怀的是这一次,亦即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因为我从未如此深刻地,如此借全部感官感受过一个人的英雄气概。我从美国回来,他也在同一艘轮船上,重病在身,一个垂死的人。风中是早春的气息,航船轻柔地驶在蓝海轻涛之上,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布索尼向我们,向朋友们馈赠他的音乐。总有什么事在诱惑我们,让我们开心快活,但是下面,在船舱某处,他半睡半醒,由他的夫人守护着,我们全都感觉到这仿佛一片阴影笼罩着我们这轻松的一日。有时候,当我们放声大笑时,便有人说:"马勒!可怜的马勒呀!"我们当即鸦雀无声。他躺在底层,一个恍惚的人,被高烧烤炙着,唯有他的生命的明亮的小火苗在甲板上蓝天下颤动着:他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在游戏,幸福地,懵然无知。但是我们,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感觉到在下面,在我们脚底下的他仿佛已在坟墓里。随后在瑟堡靠岸时,在摆渡的拖船上,我终于看见了他:他躺着,苍白犹如垂死的人,一动也不动,合上眼睑。风把他的灰白的头发撩到一边,穹形额头分明而大胆地突出,还有下方坚强的下颚,此中寓有他的意志的推动力。瘦削的手,布满疲劳的皱纹,搁在毯子上面,我头一回看到他,这个一团火似的人,如此虚弱。他的这幅剪影──我忘不了,永远忘不了呀!──在天与海的无穷尽的灰色的衬托之下,无边无涯的悲哀在这景象中,但还有什么东西,由于博大而净化,有什么东西,像音乐渐弱乃至消失而化作崇高。我深知,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一时的感动逼迫我走近去,羞怯又使我欲行而止,我只该在远处看着他,看着他,仿佛在这注视的目光里我可以受到他的接待并且感激不尽。隐约地感觉到的音乐在我心中起伏,我不禁想起了特里斯坦,这位受了致命伤的骑士,返回他的父祖辈的城堡──卡雷奥尔,但这是另一种,更深、更美、更净化。直到后来,我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了曲调和歌词,那是早就创作好的,但在那个时刻才完成,那是《大地之歌》里死亡之极乐的、接近神的曲调配上这样的歌词:"我永远不会去远游……我的心寂静,守候着它的时辰。"我觉得,当时的情景,这幅已经消失但永远不会被遗忘的画面,同这种幽灵般的曲调完全一致。
但是,当他后来去世时,我们并没有觉得他从此消失了,对于我们来说,他的在场早就不再是外在的,他深深地植根在我们的心中,继续生长,因为人心一旦获得的体验不会再有昨日。他今天同从前一样地活在我们的心中,我今天仍然上千倍地感觉到他不可泯灭地存在于当前。一个讲德语的城市里的某位指挥举起了指挥棒。我从他的手势、他的方式中感觉到了马勒,不用问我就知道。此人是马勒的学生,马勒的生命节奏的磁性具有超越存在的创造力,如同我在剧院里经常会突然间听到该隐茨的声音,十分清晰,仿佛从早已沉寂的胸膛里发出的。有些人的演奏还放射着某些马勒的光芒,某些新起的音乐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经常不过是故意反映马勒的本性。在歌剧院里,在这座乐声四起或沉寂无声的、醒着的或在休息的建筑物里,可以最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在这里,他的本质像一种流体渗入各处,纵使念起各种驱妖咒语也不能使之消除。布景退色了,管弦乐队也不再是他的了,但是,在有些场次的演出中──尤其在演出《菲德利奥》、《伊菲革涅》和《费加罗的婚礼》的时候--有时候,透过魏因加特纳武断地添加的色彩,透过自从格雷戈尔以来积在这份珍贵的产业上的厚厚一层漠不关心的灰尘,透过所有的衰败的蜘蛛网,我仍感觉得到他的塑造之激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指挥台去寻找他。他始终还在这幢建筑物里的某个地方,透过瓦砾和铁锈,他的本性的光辉仍在闪烁,犹如余烬中燃起的火光。甚至在这里,在他曾经借易逝的要素进行创造的地方,在他曾经仅仅使空气变成音响、使灵魂震动的地方,甚至在这里,在他的活动的无生命的要素中,在某处阴影里,仍有他活动的踪迹,我们在美之中,在完善之中,始终还感觉到他,尽管已经像鬼魂一般。我深知,能够在我们这里越来越多地听到马勒指挥演出的歌剧,并不是直接的感受,我在这幢建筑物内的感受添加了太多的回忆,今昔对比减少了我现在能得到的艺术享受。马勒像那种伟大的激情似的使我们大家都变得不公正。
他的魔力曾经如此这般地影响过我们,影响过整整一代人。如今去接近他的另一代人,对他的生活图像完全陌生,他们喜爱的只能是他那充满奥秘的一团火似的本性中已升华为音乐的成分,却不了解他的全部本性。于他们而言,马勒的作品乃是从无本性状态中、从德意志艺术的高空传来的音响,而我们则永远期待着他开创从尘世性中努力夺得无穷性这一范例。他们只知道精华,只知道他的本性的芳香,而我们还知道围绕着这花萼的炽热的色泽。现时代的一幅图画,通往那些岁月的言词之桥,已经架起了,在理查德·施佩希特撰写的那本美好的书里,这本书值得人人一读,因为它是怀有敬畏之情的,但未流于偶像崇拜,可信,但没有装做推心置腹的样子,因为有生命的东西,首先是如花盛开的东西,已经像一堆文件那样被人用绳子捆住了,我们要感激这本书的,仅仅是它所写的经历,古斯塔夫·马勒的经历。即使在这种被叙述出来的经历中,仍有那些圆满成功的晚场演出的节奏以及那位大师的意志,不愿过于匆忙地攫取,而宁愿完整地、无瑕疵地给予个别的东西。每当我打开这本书的时候,消失的情景又栩栩如生了:我看到了从前某一次晚场演出,歌声像涨潮一般响起,画面在致意,易逝之物又复成为经历,我在书中一再感觉到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还有他的意志,所有这一切都源源不断地从这意志中流出来,又在这意志中聚集。这是感激者的手,领着别人,而我也感激不尽地感觉到了这只手,因为它也是求知者的手,它领着别人趋近马勒的秘密。书中的话语不再引领而只能陪伴的地方──因为除了用诗而外还能以什么途径来描述音乐呢?诗本身仅仅是音乐,幸运地转变成的音乐──在那里,时间本身又苏醒了,并来助人一臂之力。马勒的歌曲,此刻它们自行鸣响,他的交响作品变成现实的音响,现今,在这春日里,在维也纳,他仍然聚集了许多人在他的周围。在这个大厅里,以前有人给他引路,如今,他的作品强行进入这同一个大厅,他又像既往似的活在我们中间。他的意志实现了,把大家认为已经死去的人当做幸福地复活的人来感受,乃是莫大的乐趣。
因为他又复活了,古斯塔夫·马勒,活在我们中间,我们这座城市差不多是所有讲德语的城市中重新欢迎这位大师的最后一座,还没有古典式的表示欢迎的任何标志,人家还拒绝替他修一座荣誉之墓,还没有一条街道骄傲地以他的姓名来命名,那幢房屋的门口尚未饰有他的胸像──甚至罗丹也徒劳地尝试把这个一团火的人固定的凝固的金属里──没有一个人像他似的赋予这幢建筑物以灵魂,并使之成为这座城市的精神画像。他们还在犹豫和等待。但是,有一件事已经发生了,憎恨和反对他的人消失了,他们已经爬进了各个羞耻的角落,多半爬进了那些最后的、最肮脏、最怯懦的角落──虚假的、欺骗性的赞赏。昨天还高喊着把他钉上十字架的人,今天喊着和赛那并用香料涂抹拖地的荣誉之衣。昨日那些心怀恶意的人消失了,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愿意曾经是这样的人。因为憎恨者和反对者是不育的,当他们自己的憎恨结不出果实来时,他们就害怕了。舆论和民众的喧嚣,乃是他们的阴郁的世界,但是,只要有一种意志在为自己创造它的秩序并且不停顿地追求统一的纯粹,他们就变得软弱无力了。因为伟大的强制力强于时日以及无内容地反对意志所创造的作品的任何憎恨的言词。
(1915年)
斯蒂芬·茨威格《犹太人的命运》,高中甫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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