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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王力:谈谈学习古代汉语

2015-02-04 王力 黄灿然小站


一、什么是古代汉语


什么是古代汉语呢?就是古代的汉语。中国古代的语言,是一个比较广泛的概念。古代语言应该是分时代的。因为从两千多年前到现在,经过一个一个时期的发展,有时代性,从《尚书》、《诗经》到《水浒》、《红楼梦》,都是古代汉语。这么看,范围就很大了。我们高等学校开的古代汉语课,要照顾那么大的面,就不好教了。所以,我们教的古代汉语没有那么大的范围,只是教的所谓“文言文”,又叫做“古文”,当然也有些古诗。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有一个道理。因为,尽管口语在历史上有很大发展,可是人们写下的的文章还是仿古的文章。由于古时候知识分子写文章需要模仿古文,所以即使在唐宋以后,还是模仿先秦两汉的文章。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讲的古代汉语范围就窄得多了。古代汉语课学习和研究的对象是一个以先秦口语为基础而形成的上古汉语书面语言,以及后代作家仿古的作品中的语言。这就是我们讲的古代汉语。



二、学习古代汉语的必要性


我们要继承丰富的文化遗产,就要读古书;念古书就要具有阅读古书的能力,所以我们必须学习古代汉语。比如研究古代文学,当然要学习古代汉语。比方我们要研究文学史,有古代的诗歌、古代的散文……没有阅读古代古书的能力,我们便无从研究。这是很容易懂的道理。我们研究自然科学,要不要懂古代汉语呢?也要。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祖先在这方面是有很大的成就的。比方说天文学、数学这一些学科,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取得过在世界上领先的地位,可以说在两千多年前就有很大的成就。就天文学说,从东汉的张衡起,一直到南北朝的祖冲之、唐朝的僧一行、元朝的郭守敬,他们在天文学上的成就,比起西方来,要早得多,成就辉煌得多。这些我们应当知道,我们的天文学不是外来的。又比方说我们要研究医学,中国古代的医书,当然是用古代汉语写的了,我们不懂古代汉语,就看不懂。举个简单的例子,中医的把脉,有四大类,有浮、沉、迟、数。“浮”、“沉”好懂,数(朔(shuò))不好懂这里“迟”是“慢”的意思。我们如果懂得古代汉语,知道“数”在这里是“快”的意思,就很好懂了。我们如果搞研究,不管文科、理科,要深入研究,就要读古书,就非懂古代汉语不可。从前我听说有个中学语文教师教杜甫的《春望》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个老师怎么解释呢?他说:“打仗打了三个月了,杜甫家里很穷了,没有办法,把家里的书卖掉了,家里的书抵得一万块钱。”你看这个中学教师讲的可笑不可笑?不要笑中学老师,大学教授也有闹笑话的。一位教授引《韩非子·显学》:“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大意是说,尧舜之道是没有的事情;儒家一定要说有,就“非愚则诬”——不是愚昧无知,就是说谎话骗人。“愚”是愚蠢;“诬”是说谎。你如果不知道尧舜之道是没有的事,那你就是愚蠢;你如果知道尧舜之道是没有的事,还硬说有,就是说谎,骗人。这个教授怎么解释呢?他说“非愚则诬”就是“不是愚蠢就是诬蔑”。他不懂得先秦时代的“诬”没有“诬蔑”的意思,只当“说谎”讲,所以这一个大教授出了大笑话。后来他看到人家引文讲是“说谎”,他也就不再讲“诬蔑”了。


有些地方,看起来容易,往往也会弄错。例如曹操《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看起来很好懂,很多人引用,其实不太好懂。“烈士”不是今天讲的“烈士”:——为革命事业而牺牲的人。“烈士”在古时有两种意义:一个是“重义轻生的人”,合乎正义的事就做,生命在所不顾;另一个意义是有志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曹操这首诗的“烈士”就是这后一种意思。“壮心”似乎好懂:雄壮的心嘛!但是我们知道,先秦两汉的“壮”,只是壮年的意思,跟年龄有关,“三十曰壮”,三十岁叫做壮、壮年是最能做大事的时候。曹操的意思是:我是胸怀大志的人,虽然老了,到了晚年,我壮年的心还在,我是人老心不老啊!我还要做一番大事业呢!很多人就不懂这个意思。又,“枥”字很深,现代很少用。查《辞源》、《辞海》都说是:“养马之所。”新《辞海》解作“马厩”。《辞源》修订稿“伏枥”:“马被关闭在马房里头。”又查《新华字典》,说“枥”是“马槽”。一说是“马厩”,一说是“马槽”,到底哪个对呢?不能两个都对。我们想想,“伏”当是靠、趴的意思,是“埋头伏案”的“伏”。“伏枥”,伏在马槽上吃草,还一面想到跑路,想到当千里马,比喻想做一番大事业。“枥”解释为“马槽”,是很顺畅的。“枥”若解作“马房”(马厩),马怎么伏在房子上呢?不好解了。韩愈有一篇文章(《杂说四》),正是讲的千里马,他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秖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这里讲的很明显,“槽、枥”是同义词连用。《说文解字》说:“槽:畜兽之食器。”段玉裁注:“马枥曰槽。《方言》:‘枥:梁、宋、齐、楚北、燕之间谓之樎(缩(suō),《玉篇》:养马器),皂’。皂与槽音义同也。”这就铁证如山了,槽就是枥,枥就是槽。因此,《新华字典》解释是对的,而《辞源》、《辞海》是错的。所以,字典、词典讲的也不一定都是对的。前些时候,有一些老科学家想为四个现代化做一些贡献,有人说:我们今天不是“伏枥”了,要“出枥”了。这个雄心壮志很好。但是按古代汉语讲,这话就不通了:怎么“出枥”呢?从马槽怎么出来呢?所以我们说,研究古代汉语是很必要的。毛主席指示我们说:“语言这东西,不是随便可以学好的,非下苦功不可。”希望大家很好下点功夫,把古代汉语学好。


三、从三方面学习,以词汇为主


语言有三个要素:语音、语法、词汇。古代的语音、语法、词汇,三方面都要学。


语音方面。我们知道古音与今天不一样,如不研究古音,许多古诗就会感觉不押韵。比如《诗经》,以今天语音看,很多地方不押韵;按古音来念,就押韵了。再说唐宋的诗词,它也是用古音写的,所以有些地方我们念起来好像不押韵;本来是押韵的,变到后代就不押韵了。还有,诗词讲究平仄。毛主席说,不讲平仄,就不是律诗了。我们如不讲究古音,就很不容易欣赏古代诗词,有时还会弄错。最近有个朋友写一部《李商隐诗选注》,把原诗都抄错了。为什么抄错了呢?因为他不懂得平仄。李商隐《无题》诗中有两句:“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他抄成了“此去蓬莱无多路。”为什么抄错呢?因为他不懂得格律要求,这一句应是“平平仄仄平平仄”。按照他抄的,就不合平仄了。而李商隐写诗,是不会不合平仄的。


还有语法要学。古代汉语的语法,与今天大同小异,很多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如李商隐《韩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头一句好懂,碑高自大嘛。下一句,“负以灵鳌”,也好懂,海中大龟叫鳌,就是说乌龟背着石碑。“蟠以螭”,有个同志解错了,他说“蟠”是蟠龙,“螭”也是龙。这就讲错了。为什么错了呢?从语法讲,“负以灵鳌”就是“以灵鳌负之”;那么“蟠以螭”应是“以螭蟠之”才对。“螭”是龙,“蟠”是盘绕的意思,指以龙盘绕石碑,这才对。所以,从这个例子看,我们要懂古代语法。


再就是词汇了。一个字,一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们要懂。有一种情况要提醒大家:大家以为难懂的是那些难字、那些不认识的字。我说不对。那些字,一查字典、词典,就懂了,一点不困难。我举个例子,有个“靔”字,一般人不认识,查一般字典也没有。但是从《康熙字典》“备考”中查出,“靔”就是“天”字,青气为天嘛(“无”就是气,亦写作“无心”)。一查出来,一点也不困难了。常常使我们上当的是有些常见的字,把它解释错了。前两年北大中文系编字典,很多错误都出在常用字上。常用的字容易出错,那时因为它错了还不知道。这一点要谨慎呢。举个例子,有个“羹”字,我们编字典时就误解为“汤”。羹不是汤,直到今天北方称羹、汤还是不一样的。《红楼梦》中的“莲子羹”,那里面是有莲子的,不单是汤。说到先秦两汉,“羹”更不是汤了。“羹”是带汁的肉,其实就是一种红烧肉。古人做红烧肉要配很多作料,可以说是“五味羹”,酸甜苦辣咸都有。《尚书·说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作羹要用梅,梅子味酸,盐有咸味。“羹”是上古时代常吃的一种红烧肉。《孟子》说的“一箪食,一豆羹”,“食”是饭;“箪”是筐,盛饭的;“豆”是盛菜的,主要是盛肉菜,今天在博物馆里可以看到这种器皿。很明显,“羹”,是红烧肉。在楚汉之争时,楚霸王项羽与汉高祖刘邦打仗,他抓到了刘太公(汉高祖父亲),架好了大火锅,给刘邦看,威胁刘邦,要刘邦投降,若不投降,就烹了刘太公。刘邦回答说:没关系,我的爸爸就是你爸爸,你一定要烹你爸爸,如煮熟了,请分给我一杯羹吧。(《史记·项羽本纪》:“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从前我还以为是分一杯汤呢。汉高祖这么客气呵?没有这么客气,是说煮熟了,分我一碗肉,不是汤。穷人的羹,叫做“菜羹”,也不是汤,是煮熟了的青菜。这种字,看看好像认识,其实不认识。又比方说,“再”字,好像很浅,可是古代的“再”不象现代,是“两次”的意思;三次以上就不能叫“再”了,它表示一个数量,就是“两次”。《左传·曹刿论战》中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是一次,“再”是两次,“三”是三次。《周易·系辞》“五年再闰”,讲的是历法,五年闰两次。《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说齐将田忌与诸公子赛马,孙膑给他出了个主意:用你的下等马对他的上等马,用上等马对中等马,用中等马对下等马。结果赢了,得了王的“千金”重赏。所以叫做“一不胜而再胜”,输了一次,赢了两次。如果解释为今天的意思就不对了。所以,看起来很普通的字,今天也要研究。


从三方面学习,为什么要以词汇为主呢?语音不是太重要的,因为除了诗歌,古书上并没有语音问题。至于语法,刚才讲了,古今相差不大,容易解决。问题在词汇,这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我们编《古代汉语》时,有一位同志讲得好:古代汉语的问题,主要是词汇的问题。所以,我们学习和研究的重点要放在词汇上。



四、建立历史观点


今天重点讲这个问题。因为我们许多人研究古代汉语时,很不注意这一点。语言是发展的,每个时代都有发展,现代汉语是从古代汉语发展起来的,所以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有共同点。但是语言是发展的,所以现代与古代比较,也有不同。一个字,后代是这个意思,古代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当然,古今字义有关系,相近,有联系,但不相同;相近也有小变化,而这小变化比大变化更容易被人忽略。研究古代汉语,大变化要研究,但重点不在于研究大的变化,而在于小的变化。因此,历史观点很重要。什么时代说什么话。时代不同,说话就不同了。《三国演义》中有些例子就很典型。刘备“三顾茅庐”,两次未见到诸葛亮,刘备留下了一封信,写得很客气。研究古代汉语就知道,那封信是后人假造的,汉朝人不会那么写,刘备是不会那样写信的,只有到了明朝,人们才那么写。《三国演义》的造假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后来刘备第三次去时,孔明睡觉未醒。醒来时,口吟一首五绝:“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我说这首诗更容易看出来是假的。诸葛亮时代不会写这种五绝。从语音上讲,“知”“迟”汉代不可能同韵,不押韵;大约唐以后,“知”“迟”才会押韵。再从语法方面看,律诗绝句,讲究平仄的诗,唐以后才有。诸葛亮是东汉时人,他怎么会写这种诗呢?从词汇上看,“睡”字,先秦两汉时不是睡觉的意思,是打瞌睡,打盹的意思;在床上睡觉,那时叫“寝”。因此,从“春睡足”三字就可知这首诗是假的。《史记》中商鞅见秦孝公,讲王道,孝公不爱听,书上说:“时时睡、弗听。”“睡”就是打瞌睡。因为,商鞅是新来的外宾,对外宾,孝公不可能那么没有礼貌,躺在床上睡了。所以,“睡”不是睡觉,是打盹。由此可见,古今不同,语言不同,明朝人伪造汉代的诗,露出了马脚,我们可以看得出来。


下面举出一些有关身体的例子来说明语言是发展的。


身:古代有三种意思:①身体。②除了头的其他部分。如《楚辞·九歌·国殇》:“身首离兮心不惩。”“惩”是“后悔”。这句说,战士们头和身体分离了,但为国牺牲并不后悔。这个“身”就是除了头的其余部分。③除了头和四肢,即指躯干部分。第三种意义是身子的原始意义,最初的意义。《说文解字》身字作:“躬也,象人之身。”实际上画的一个大肚子,指的是躯干。《论语·乡党》:“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以前很多人看不懂,以为孔丘的寝衣有一个人的身长,再加半个身长,清朝王念孙考证出来了,身是躯干的意思。那么,孔夫子睡觉,寝衣不盖头和腿脚,只盖到膝上,那就正好是长“一身有半”了。


体:和身不是一回事。体原义是身体的各个部分。《说文》:“体,总十二属之名也。”十二属指的是顶、面、颐;肩、脊、臀;肱、臂、手;股、胫、足。但主要是四个体:两只手、两只脚,即四肢。《论语·微子》:“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勤”是“劳苦”的意思(不是勤快)。这个老头说,四肢不劳动,五谷不能分辨,谁晓得你的老师是谁?又如楚霸王别姬,在乌江自杀,汉高祖以千金、万户侯悬赏,当时汉将五个人争功,王翳取得头;其余将领争夺,后来四个将领“各得其一体”。这个“体”也是指四肢。


颜色。古代颜指额,色指脸孔。连起来,颜色是面孔、脸色。不是今天讲的颜料的颜色。《史记》说刘邦“龙颜”,是说他额角象龙一样(见《高祖本纪》)。《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颜色憔悴”也是讲面孔,脸色憔悴。凡是古书上讲的颜色都不是今天的颜料的颜色。一直到文天祥《正气歌》:“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是说他虽坐在监牢中,宁死不降,在风檐下展开古书来读,古道教给他“正气”,在他面孔上表现出了不可屈辱的“正气”。


眼。今天的眼,古人叫“目”。古时目、眼是不一样的。古时讲的“眼”,比“目”的范围小,“眼”是指的眼珠子。《史记·刺客列传》讲韩国刺客聂政刺杀韩国宰相侠累后,怕人认出自己,被迫自杀时,“自皮面,决眼”,用刀划破脸,挖出眼珠子。这个“眼”就是眼珠子,眼眶不包括在内。又《史记·伍子胥传》说,伍子胥是吴国宰相,越王勾践投降吴,吴王放了他。勾践返越,卧薪尝胆,图谋报仇。伍子胥屡次劝谏吴王,讲了很多话,吴王非但不听,还赐剑让他自杀。伍子胥说,我死可以,吴国眼看要被越国灭亡了。临死时告诉他的舍人,“抉吾眼县(同“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这里的“眼”也是眼珠子,不是“目”。


脸。和“面”不同。现代所谓“脸”,古人只叫“面”。而古人所谓脸(俭(jiǎn)),指“目下颊上”(《辞源》),这比较对。但如仔细研究,又不完全对。南北朝以后才见这个字,是指妇女擦胭脂的地方。古代诗歌的“红脸”,是脸被胭脂擦红了,不是关公的“红脸”。白居易有一首诗咏王昭君,头两句说:“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前面讲“面”,后面讲“脸”,可见脸、面不是一回事。北方风沙大,出塞后满面的沙、满鬓是风,他忧愁不高兴,很悲哀,不画眉,也不打扮,不擦胭脂,红也没有了。所以说脸是妇女擦胭脂的地方。最近我看了一本注释《红楼梦》的书稿,注得很好。但是里边有个地方注错了。《红楼梦》五十回李纹写的《赋得红梅花》:“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那注解说:“梅花冬天开花,所以脸上冻得有了痕迹。”这就不对了。“痕”,应当是“脸”上擦的胭脂的“痕”,所以说“有痕皆是血”。


脚。古代的“脚”字,原义不是今天的脚,今天的脚,古时叫“足”。古人说“脚”是指小腿。《说文》:“脚,胫也。”“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司马迁《报任安书》)。古代刑法,去掉膝盖骨,使小腿不起作用,叫膑脚。与刖刑不同,刖是把脚丫子砍掉,被刑的人,勉强还可以走路,而膑刑后就不能走路,刑更重些。


趾。今天指脚指头,但古书上不是这样。古书上的趾,就是“足”,即是脚。《诗经·豳风·七月》:“四之日举趾。”举趾,是把脚举起来,表示动身下地,开始耕种了。脚指头,古人写同手指头的“指”。汉高祖打仗时,被敌人射中,“汉王伤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史记·高祖本纪》)他怕损伤士气,不说射伤胸部,反而用手摸脚,说敌人射中我脚指头。《辞源》:“趾,足指曰趾”,举《诗经·豳风·七月》为例,那是错误的。《辞海》也讲错了,说是“足指”,举例为“足趾遍天下”,这是错误的。在“足趾遍天下”一语中,“足、趾”是同义词,足是趾,趾也是足。只有这样解释才讲得通。


词义发展有三个类型,可以讲是三个方向:一是扩大,一是缩小,一是转移。扩大,就是把意义范围扩大了,例如以上讲的“身”、“眼”、“脸”,就是词义发展而扩大了。缩小的,举个例子,念《诗经·小雅·斯干》:“乃生女子,载弄之瓦。”旧注:“瓦,纺砖也。”纺砖也叫瓦。古代瓦是土器已烧之总名(见《说文》),范围很大。今天缩小到只有盖屋顶那个叫“瓦”了。词义发展中,缩小的情况较少。转移,就是词义搬了家了,搬到附近的地方去了。比如“脚”,就是转移,从小腿转到“足”那里去了。


词义有发展变化,我们就要注意了,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意义。如“眼”字,它的意义就要看时代,才能断定它是眼珠子或是眼睛。唐元稹《遣悲怀》诗中有两句说:“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终夜”是通宵。“眼”是眼睛,不是先秦的眼珠子的意义了。“常开眼”是说晚上睡不着,常常睁开眼睛。眼珠是不能开的,如果在这里解释为眼珠,那就错了。所以说,要有历史观点。又如“睡”字,本义是打瞌睡,但到唐以后,就变为睡觉的意思了。比如杜甫诗中的“众雏烂漫睡”,“雏”喻指小孩子。这句是说,小孩子们一天到晚走累了,睡得很香甜。如果再把“睡”解释为打瞌睡,那又错了。什么时代有什么语言,语言是发展的。所以要注意时代性。今天我着重讲这个,因为过去人们常常忽略这一点。



五、要反对望文生义


望文生义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一句话,这么解释了,讲通了,好像这个字有这个意思,但实际上这个字并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字典中没有这个意思,而且在别的地方、别的古书中也没有这个意思。独独这个地方似乎可以这样解释,就认为这个字有这个意义。这叫望文生义,就是胡猜。古时有人也犯这个毛病,但不严重。最近各个地方编字典、词典,他们尊重我,把稿子送给我看。我看了一些,发现编字典、词典的人有一个通病,就是望文生义。差不多我看过的每一步字典、词典都有这个毛病。例如某省有些中学语文教师解释毛主席《念奴娇·鸟儿问答》中“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这本来很好懂,是说鲲鹏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在蓝天下飞翔,从上看下面,尽是人间的城墙。城指内城的墙,郭指外城的墙。那些中学教师都把“城郭”解释为“战争”,甚至有人说是“人民革命和民族解放战争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互相呼应”。大概因为下文有“炮火连天、弹痕遍地”,所以误以为“城郭”是指“战争”了。这种情况叫做望文生义。为什么呢?因为别的书、别的文章都没有把“城郭”解释为“战争”的。


望文生义,是忽略了语言的社会性。语言有社会性,是社会的产物;只有全社会的人都懂得的言语,才是语言。如果只有那么一个作家,一个人用了这个字有这个意思,别人怎么懂?因为社会上都不那么用,唯独他一个人这么用了。这就是没注意语言的社会性,就是说你独自去“创造”语言了。语言是社会创造的,不是哪一个人创造的。现在有的人往往去“创造”一个意义,那不是创造语言,那叫望文生义。我们知道,语言是很早的时候创造的,又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发展,现在已经不是个人“创造语言”的时候,不能望文生义。而有人往往望文生义,总觉得这样讲才通,就是原来没有这个意义,他也硬添上一个意义。那么,从前的字典、词典中没有的义项能不能添呢?这就要看情况了。从前有些遗漏的,有些注意古代、没有注意近代的,象这些,可以补。例如“穿衣”的“穿”,过去就没有“穿衣”的义项,就应当补上(例如《辞源》、《辞海》中的“穿”就没有“穿衣”这个义项)。但是不能轻易地给它添一个意义,要谨慎。举一个例子,有本词典,注解“信”字,有个义项,注为“旧社会的媒人”,所举的例子是《孔雀东南飞》:“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这里的“信”是可以解释为媒人的。但仅凭这一处立为一个义项,我认为是不可以这样的。因为,在这儿可以这么讲,在别的地方、别的书中没有这么解释的,可见是望文生义了。“信”可解作媒人,为什么别的书都不这么用,唯独《孔雀东南飞》中这么用呢?闻一多先生解释说:断:绝;信:作“使”解,“来信”指县令派来做媒的使者。余冠英先生《汉魏六朝诗选》注:“信:使者,这里指媒人。”这样解释就很好了。“信”是“使者”,是县官派来的,实际上是媒人。这样解释就很好了。我们编《古代汉语》时就常常采用这个办法:先讲本来的意义是什么,再讲这儿指什么,这就没有毛病了。现在有这么一种望文生义的情况,要提醒大家注意;尤其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同志更应该注意。



六、学习古代汉语的方法


从前古代汉语教学有两个偏向,都是不妥当的。头一个就是教同学们专念一些古文,解释一遍,叫大家熟读了,就行了。这是一个老框框,大概我们几千年来都是这么一个老框框。那样做,也行,但是效果比较慢。另一个偏向是只教古代汉语语法。其实,古代汉语学习内容有语音、语法、词汇,其中重点是词汇。你只给他讲语法,那怎么行?所以这个方法更不好。


我们提倡的方法是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相结合的方法。感性认识是多念古文,越多越好,逐渐逐渐地提高到理性上去理解。这样,文选、词汇、语法都讲,效果快一些。学古代汉语,记一些常用词是必要的,学外语都要记一些常用词嘛!如刚才举例讲的那些词,一个一个字地记住,好像是麻烦,但还是要记,这样可以学习快些,学得好一些。


感性和理性都要,但主要还是感性认识。从前古人念了很多古文,便逐渐理解掌握了。这个方法还是好的。因为只有具有了很多感性认识,才能提到理论认识的高度。古人讲:“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就是说,多学多会。这个道理是对的。学习古代汉语,有什么“秘诀”没有?常常有人要求我们给一把“钥匙”。规律是有的,上面所讲的历史观点就是规律。但规律是很复杂的,没有一把“钥匙”那么简单。就是要下苦功,多读、多记,坚持感性和理性结合,这样才能解决问题。至于读什么,今天不讲了。


最后讲一点,我们教大家学古代汉语,并不是主张你们写文言文。明年是“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了。“五四运动”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白话文运动”。反对写文言文。这一条我认为应该坚持下去,我们学古文,学古代汉语,是为了读懂古书,为了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并不是为了学写古文。现在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个风气——写文言文,这很不好。有些读者给我写信,认为我是主编《古代汉语》的,写文言信给我,我很不高兴。有个考研究生的同学给我写了一封文言的信,文言写得还不错,但是我回他的信说,我反对你写文言文,如果你考卷中出现了文言文,我就不取你,学古文和写文言文,这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1979年


本篇是王力先生在广西的一次演讲,黄葵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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