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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布罗茨基诗歌30首(谷羽 译)

2015-02-10 Brodsky 黄灿然小站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1996),俄裔美籍诗人。15岁退学进入社会,先后当过火车司炉工、板金工、医院太平间看守、地质勘探队勤杂工等。1955年开始写诗,1963年发表著名长诗《约翰·邓哀歌》,被视为他的早期代表作。1964年,苏联当局法庭以“社会寄生虫”罪名判处他5年流放,送往边远的劳改营服苦役。经阿赫玛托娃等著名诗人和作家奔走呼吁,一年半后被释放,获准重返列宁格勒。自1965年起,布罗茨基的诗作陆续在美、法、英和西德等国发表。1972年他被苏联当局驱逐出境,1977年,获得美国国籍。

侨居国外期间,其诗歌被翻译成十几种外语译本,其中以《诗选》(1973)和《言语的一部分》(1980)影响最大。此外,还有散文集《小于一》(1986)、《论悲伤与理智》(1996)等。在短短的十几年间,布罗茨基国际知名度越来越高,成为当代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对生活具有敏锐的观察和感受力,视野开阔,胸襟坦荡,感情真挚而温和。他的诗充满了俄罗斯风味,特别是流亡国外之后,乡愁成为他的重要诗歌主题之一。在艺术上,他始终“贴近两位前辈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奥登,追求形式上的创新和音韵和谐。1987年,由于 “超越时空限制,无论在文学上及敏感问题方面,都充分显示出广阔的思想和浓郁的诗意”,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附带说,布罗茨基相当重视诗歌的节奏和韵律,并非是无韵的自由体,因此我在翻译他的作品时,尽力传达原作的音乐性,为读者提供我所理解的布罗茨基诗歌作品。还有一点,诗人对中国古代文学、古代哲学和中国文化一直很感兴趣,原因是他小时候,他父亲曾在中国工作几年,给他带回去许多中国的纪念品和礼物,使他对中国产生了向往之情;年轻时写诗又受到阿赫玛托娃的影响,阿赫玛托娃翻译过屈原的《离骚》、李白和李商隐的诗。布罗茨基到美国以后,结识了汉学家塔奇雅娜·阿伊斯特,跟她学习汉语,亲自翻译过李白的《静夜思》、孟浩然的《春晓》和王维的《鹿柴》,并且研究过《道德经》。知道了这样的背景,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布罗茨基能创作出《明朝书信》这样的诗歌作品了。 ──译者


时光


分分秒秒。
岁岁年年。
逐渐进入
永恒。
时光!
光阴流逝。
它不医治
创伤。
时光!
它不是钟摆。
不是表盘上的
指针。
时光——
是浪漫主义者
和士兵们的
胶合板粘贴的纪念碑。

1958

抒情诗
给奥·鲍

再过两年
合欢树干枯了,
股票要跌了,
赋税要涨了,
再过两年
辐射更厉害了,
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
衣服穿坏了,
真相大白了,
时尚改变了,
再过两年
青年衰老了,
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
我脖子折断了,
手臂骨折了,
头破血流了,
再过两年
我跟你结婚,
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

1959

地面上的石头

这些诗行描写地面上的石头,
普通的石头,一半见不到阳光,
普通的石头,灰蒙蒙的颜色,
普通平常,没有铭文刻在石头上。

石头,承受我们脚步的践踏,
阳光下发白,而到了夜晚
石头,仿佛是硕大的鱼眼,
石头,把我们的脚步碾碎,——
永远像碾压粮食的古老磨盘。

石头,承受我们脚步的践踏,
灰色的石头,像乌黑的水一样,
石头,自杀者脖子上的饰物,
贵重宝石,精心打磨泛着光亮。

有些石头上写着:“自由”。
有些石头用来架桥铺路。
有些石头用来修筑牢房,
有些石头留在原地不动,
这样的石头引不起联想。

就这样
石头躺在地面上,
普通的石头,让人想起后脑勺,
普通平常,没有铭文刻在石头上。

1959


冬天的鱼

鱼活在冬天。
鱼嚼着氧气。
鱼在冬天游动,
眼睛触及冰凌。

鱼游动。
游向更深的地方。
游向海洋。
成群结队,鱼,鱼,鱼。

鱼活在冬天。
鱼渴望浮出水面。
鱼看不到光线。
冬天的太阳迷茫。

鱼自古都有办法
游动着躲避死亡。
鱼从来不流眼泪:
在寒冷的水中
头枕着岩石,
冰冷的眼睛
一动不动。

鱼总是悄无声息,
因为它们惯于沉默,
因为它们不想出声。
写鱼的诗和鱼一样,
该用绳子扎住喉咙。

1959

动词

包围我的四周尽是无声的动词
与别人的头颅相似的
动词。
饥饿的动词,裸体的动词。
重要的动词,喑哑的动词。

脱离名词的动词。动词——单纯。
动词生活在地下室。
在地下室说话,在地下室诞生,
头顶有乐观派们的
重重楼层。

每天早晨他们去上班。
搬运石头,搅拌混凝土。
扩建城市,并非扩建城市,
而是建造纪念碑追悼个人的孤独。

陆续离开,进入别人的记忆,
有节奏地从一个词靠近另一个词。
穿越过去、现在、将来三个阶段,
总有一天动词升华到各各他圣地1

我们头顶有天空,
像墓地上空有飞鸟,
仿佛有人站在
上了锁的门前,
正把钉子
钉入往昔,
钉入现在,
钉入未来。

没有人到来,没有人干预。
铁锤的敲击
成为永远的节奏。
大地的曲线承受敲击,
如同我们头顶天空的隐喻!

1960


快从这里飞走吧,白色螟蛾……

快从这里飞走吧,白色螟蛾,
我给你留下活命。这是顾及到
你的道路并不长久。快飞吧。
你要当心吹来的风。在你之后
我本人很快也将丧失性命。
快飞吧,飞过光秃秃的花园,
飞吧,亲爱的。最后我要提醒:
飞过电线的时候,多加小心。
好吧,我托付给你的并非信息,
而是我始终不渝的梦想:
或许你就是那种小小的生灵
在轮回的大地上可以转生。
当心,千万别撞到车轮之下,
躲避那些飞鸟,动作要巧妙,
在空空的咖啡厅,在她面前
描画我的面貌。在茫茫的雾气中。

1960

底朝上翻过来的空船……

底朝上翻过来的空船
很像士兵们的船形帽,
让人不由得想起战争,
让目光锁定大海波涛。
虽然只是十级台风的
回声余绪,并不壮观,
可是昨天的海上风浪
依然掀翻了小小舢板。

1965 诺林斯卡亚


不是寂静,是沉默……

不是寂静,是沉默。
精疲力竭与酸痛:
头疼,头疼难忍。
吹袭树叶的风。
疼痛难忍的头,
头发被风吹动。

歌唱吧,诗人,
唱新的冬季到来,
没有疼痛,没有
妒忌,边走边唱,
由于时间紧迫,
唱洁白,唱裸体。

歌唱吧,诗人。
唱寒冬的身躯,既然
房舍里没有别的东西。
冬天可爱又洁白,
可你不能脱光衣服
赤身露体。

1965年10—11月


压低声音……

压低声音,当然不能喊叫——
永远告别了你家的门槛。
上帝保佑!城市没有颤动,
未因震耳的怒吼而抖颤。
下楼梯、出门、扑进昏暗……
你面对——郊区的烟雾,
辽阔的沼泽,阴冷的傍晚。
我再不做你视线的障碍,
也不会妨碍你忧伤的语言。
至于他——这里看不见。
草捆排列……还有落叶松……
你不喜欢,我也不欣赏
这不见人影的寥廓空间。

1966


瓶上题诗
——赠安德列·谢尔盖耶夫


1

我在垂暮之年爬上了城墙
妄想满足自己的欲望
窥视那隐居的修女
我知道过路的女子
会妨碍我们见面
我举起了双手
空中的月亮
潜入云层
飘浮向上
收音机传出
华尔兹舞曲片断
我抬头欣赏空中明月
勉勉强强坐在拷贝之间
波罗的海水光遥遥在望
我偷偷去宿舍会见姑娘
不料遇见了空中女王

2

哦,
我啊,
亲爱的,
回头看往昔,
又想起那些地方,
那里听不见夜莺歌唱,
那里天空中飘浮的白云,
多过尘世的烦恼迷茫,
我学会了在那里生活,
尽力摆脱心中惆怅,
为房门涂抹油漆,
反复跑向池塘,
一直耐心等待,
至今等不来
奇幻景象。

3

琴吉娅扭头往后看,往后看,
她看见普罗别尔齐走进花园,
只见他双手捧着一束鲜花。
普罗别尔齐只顾往前走。
琴吉娅,你在哪儿呀?
可是琴吉娅的嘴里,
正含着一口汽水。
一只鹰飞过,
琴吉娅仰首望云。
她没有听见心爱的
男朋友正在呼唤她。
普罗别尔齐的身旁
弥漫着玫瑰的芬芳。
忽然间,
树丛发出了轻轻的声响。


4

哎呀,
我应该
再次启程,
离开莫斯科。
我已经穷困潦倒,
沦落到身上没有分文 ,
无论怎样乞求,没有一个
流浪汉舍得把几个小钱施舍给我
乘坐出租车。

1966

先掉进深渊的是凳子……

先掉进深渊的是凳子,
接着掉下去的是床,
随后是桌子。是我自己
碰掉的。我不想隐瞒。
接下来是“俄语”课本。
是像册,全家人的照片。
然后是四堵墙和火炉,
只剩下我和一件大衣。
亲爱的,别了。摘下戒指,
最好去订份时尚报纸。
你该冲那个人的脸啐吐沫,
是他抢占了我的位置。

1966


我浑身冷汗……

我浑身冷汗惊醒过来,
一个声音对我说:“谢肉节——
并非只为了让公猫快活。”
声音还告诫:“等大斋来临,
必将夹住你的猫尾巴!”
这句话让每个人都惊心动魄。

1969

冬天已经过去……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
还很遥远。花园里
池塘当中三股喷泉
尚未从水底喷涌翻卷。

而饱含忧虑的视线
犹如纤细的蛛丝
投向朋友们的蓝天,
他们早已死亡腐烂。

那里空中的押送队
在颜色暗红的区域
除了两只红腹灰雀
都变成了一片深蓝。

1960年代


十四行诗

超越所有的生命。
超越,再超越,
他们在梦中飘舞,
他们仿佛是雪。

超越煤炭的年龄。
在角落里超越。
置身于善恶之间
解开难解的结。

超越一个个瞬间。
并把时代超越。
超越呼叫与喧嚣。
也把嘲笑超越。

你要超越诗歌。
把一切生命超越。


盲乐手之歌

盲人们流浪在
夜晚。
深夜走过广场
更简单。
盲人们生活
靠摸索。
用双手触摸世界。
感觉不到光亮和影子,
触摸岩石:
石头垒成了
墙壁。
墙里面住着男人。
女人。
孩子。
钱币。
因此
石头墙坚不可摧,
绕道而行
才是。
而音乐——在石墙里面
遭受责骂。
石头吞噬音乐。
音乐在石墙里面
将要死亡。
音乐被双手掐住。
死在深夜里很凄惨。
在摸索中死亡
很凄惨。

这意味着盲人——更单纯……
广场上正走过
一个盲人。


准则

“……与无声无息的死亡相遇。”
——加西亚·洛尔卡

一只狗死得无声无息
一只鸟死得无声无息
人类死亡的
正常标尺


普希金纪念碑
……就连普希金也跌倒在刺人的雪地上。

——巴格利茨基

……寂静。
再没有说一句话。
也没有回声。
何况已经疲惫。
……自己的诗
用流淌的血完成。
诗篇默默散落在土地上。
随后用迟缓而温柔的目光
张望。
它们遭受冷遇,
被视为野蛮,荒诞。
白发医生和决斗证人
绝望地俯下身子观看。
星星颤抖
望着他们唱歌。
飘忽的风,停下脚步
悼念……

空旷的街心花园。
暴风雪呼啸。
空旷的街心花园。
诗人纪念碑。
空旷的街心花园。
暴风雪咆哮。
头颅下垂
已经疲倦。

……在这样的夜晚
与其在纪念碑台座上屹立,
还不如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反倒更加惬意。


喝茶

“昨夜我梦见了彼特罗夫
他像还活着站在床头。
我想问问他身体可好,
只怕说出话来缺乏情由。”

她叹息一声.转移目光
看着木框中一幅版画,
画上有个戴草帽的男人,
牵着头犍牛,神情疲乏。

彼特罗夫娶了她的姐姐,
可他承认对妻妹更喜欢,
前年暑假时曾向她表白,
不料他淹死在第涅伯河。

犍牛。稻田。辽阔天空。
庄稼汉。犁。新犁沟下面——
如谷粒写着“怀念伊凡诺娃”,
可是谁签名却难以分辨……

喝完茶,我从桌边站起。
她的眼睛有光芒闪烁。
我明白,她愿意嫁给他,
假如他能在此刻复活。

她跟随着我走进庭院,
一双眼睛隐含着柔情,
仿佛她那锐利的目光,
能与遥远的星星呼应。
1970


爱情

今夜我两次从梦中惊醒,
走向窗户,看窗外的路灯
仿佛省略号断断续续,
没给我带来任何慰藉。

我梦见你已经身怀有孕,
尽管我们俩已分离多年。
高兴地用手触摸你的肚子,
我为自己的过失愧疚不安。

可摸到的却是我的裤子
和开关。缓步走到窗前,
我知道你在那里很孤单,
不抱怨我犯下的过失,
黑夜做梦都在把我期盼。

等我回来的时候,对我
蓄意的别离,你并不责备。
我们在黑暗中举行婚礼,
幽暗庇护才免被光线摧毁,
像怪物脊背重叠,只有孩子
能证明我们的裸体无罪。

将来想必还有这样的夜晚
疲惫、消瘦的你再次出现,
尚未起名的儿子或女儿 ——
会站在我面前,浑身抖颤,
我不再伸手去摸电灯开关。

不再伸手,我无权抛弃你们
把你们留在幽灵的王国里,
无声无息,隔着白昼的藩篱,
你们身陷其中,受到拘禁,
那真实的地方我无法企及。

1971


十月之歌

雌鹌鹑的标本
摆在壁炉上书架里。
古老的钟,滴答声准确无误,
皱巴的脚蹼晚上让人看着开心。
窗外的树——像阴暗的蜡烛。

堤坝外的海连续四天隆隆轰鸣。
丢下你的书,拿起针,
缝补我的衣裳,不必点灯:
金色头发
使角落明亮。

1971

跟美丽的姑娘恢复了联系……

跟美丽的姑娘恢复了联系,
蹲了三年监狱,沿着围墙快走,
奔向出租车,双脚溅起污泥。
口袋里塞着酒瓶,这就是自由!

涅瓦大街的风刺激鼻孔,
不再担心亲人的遭遇。
啊!大概只有我的同胞
能理解这诗行的魅力!……

1972

断简残篇(吃晚饭时……)

吃晚饭时从餐桌边站起来,
他走出了家门。月亮洒下
冬季的寒光,灌木丛的阴影
爬上了扭曲的篱笆墙,
雪地上黑色影子如此清晰,
仿佛已深深扎根于泥土。
心脏跳动,不见一个人影。

生命欲挣脱藩篱——
这愿望竟如此强烈,
向高空向远方急剧膨胀,
以至于刚刚看到光亮,
不管光来自何方,一刹那
四周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属于我们,更属于我们的志向。

1972


明朝书信

“自夜莺飞出鸟笼,快要十三年。
皇帝用犯罪裁缝的血冲服药丸,
他仰卧在靠枕,望着黑夜出神,
上好自鸣钟的发条,昏昏沉沉
渐渐沉入了歌舞升平的美梦。
如今在天子京城年年都强颜欢庆。
能抚平皱纹的明镜越来越受珍惜。
我们的小花园却日渐荒芜凋敝。
天空,像病人的肩胛骨和后脑勺,
(我们仅能望其背影),扎满了长矛。
有时候我为皇太子解释天象。
可他只晓得开玩笑有点儿荒唐。
郎君啊,这封信来自你的‘野雁’,
用水墨写在皇后赏赐的信笺,
仁慈的皇后常有恩赐,待我很好。
不知何故纸越来越多,米越来越少。”


“有句成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可惜返乡路程并不取决于这句话,
相隔距离遥远,何止千里、万里,
而每次你都必须从‘零’算起。
不管一千里也好,两千里也罢,
千里就意味着此刻你远在天涯,
指望数字没有用,更何况是‘零’,
那些数字无异于有害的传染病。
风向西吹,一直吹到了长城边,
像豆荚胀裂黄豆粒四处迸散。
人在长城上似象形文字那样可怕,
像其它潦草字迹叫人心乱如麻。
风朝一个方向吹使我改变模样,
我像马的脸,竟然被越拉越长。
野燕麦晒干的麦穗磨擦着身体,
我耗尽了残存的一点点气力。”

1977


我代替野兽进了铁笼子……


我代替野兽进了铁笼子,
床铺用钉子刻上号码与刑期,
住在海边,玩纸牌赌博,
一块儿吃饭的人鬼才认识。
从冰川高处我扫视半个世界,
两次被扎破,三次几乎淹死。
抛弃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地方。
忘记了我的人足够一个城市。
在匈奴吼叫过的草原上游荡,
那时穿的衣服如今成了时尚,
种过黑麦,谷仓顶上铺黑油毡,
除了泔水喝过各种生水与清汤。
我做梦有狱警的乌鸦眼监视,
啃囚犯的面包,不剩面包皮。
让各种声音连接,除了嚎叫;
化为窃窃低语。现在我四十,
对生活还能说什么?生活漫长。
习惯了痛苦反倒不觉得压抑。
只要我这张嘴没被塞满黏土,
从中说出来的话只有感激。

1980,5,24


你是风,我是你的树林……

你是风,我是你的树林。
我浑身颤抖树叶乱纷纷,
一封封书信毛毛虫
咬噬得树叶千疮百孔。
北风越是愤怒地袭来,
树叶的颜色越发惨白,
就连冬天里的神灵
也替树叶哀求北风。

1983


那些尚未衰老……

那些尚未衰老,依然活着——
活到六十、七十岁的人,
正在精心撰写回忆录,
尽管脚底下磕磕绊绊。
我仔细打量他们的脸,
就像米克卢霍-马克莱1
注视尚未开化的
野蛮人身上的
花纹。

1987

为安娜·阿赫玛托娃二百年诞辰而作

上帝保存了一切:纸与火,
粮食与磨盘,断发与斧刃,
特别保存了宽恕与爱的语言,
就像上帝保存着自己的声音。

其中脉搏跳动,骨头碎裂,
铁锨的挖掘声均匀而沉闷,
为一个生命,穿越漫天棉絮,
清晰的语音源自亡故的嘴唇。

为你的发现,我穿越重洋,
向你鞠躬致敬,伟大的灵魂!
你已长眠于故土,感谢你
以天才话语冲破世间的混沌。

1989


怀念父亲:澳大利亚


我梦见:你活着——乘飞机去
澳大利亚。话音带着三重回声
一再呼唤,发牢骚抱怨天气不好,
抱怨壁纸,抱怨租房子太难,
抱怨不在市中心,而靠近海边,
住三层楼没电梯,好在有个浴缸,
双腿浮肿。“可我忘了带拖鞋”——
传来的声音清晰,依然干练。
忽然听筒尖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
噼啪乱响,仿佛合页脱落的护窗板
连连撞击墙壁,发出吓人的响声。
但这些声音毕竟好过松软的骨灰,
胜过存放在火葬场里的骨灰罐,——
声音有些凌乱,独白时断时续,
可这是你的亡灵头一次做出尝试,
自从你在烟囱里化作了一缕青烟。

1989



我为自己树立另类的纪念碑……

我为自己树立另类的纪念碑!

背对着——令人羞耻的世纪。
脸朝向——自己失去的爱情。
胸膛——任自行车轮碾压。
臀部冲着似是而非的海洋。

无论四周景色怎么样变换,
无论我怎么样为自己分辩,
我永远不改变自己的模样。
我推崇高尚与尊严的姿态。
精神的升华令我感到疲倦。

缪斯啊,不要为此责备我。
我的理智如今已做出抉择,
我并非贮存神性的瓷瓶。
纵然我遭受非难与驱逐,
纵然我被谴责自我迷恋,

我不畏惧在那个庞然大国——
遭受人们的摧毁与清算;
为了让孩子们感到开心,
我借用院子里的石膏雕像,
从那双失明的白色眼睛里
把两股水流直射向蓝天。
约瑟夫·布罗茨基。警世遗言。

1990

“小鸟,你在黑树枝上干什么?”……

“惊恐地环视四周,小鸟,
你在黑树枝上干什么?
是否想说,弹弓虽然很准,
你却依然能够存活?”

“啊,不对。弹弓瞄准,
我倒并不惊慌。
你的猜疑才更加可怕,
我要多加提防。”

“我担心你被鸟笼吸引,
金鸟笼也不值得向往。
你最好落在树枝上唱歌,
飞行时难以歌唱。”

“错啦!吸引我的是永恒。
我跟永恒岁月很熟悉。
它首要一条——是渺无人迹,
我这是在家里休息。”

1993


感谢译者惠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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