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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在医院(诗5首)

2015-02-21 黄灿然小站

  在医院

这畜牲,身高八尺,那病服如囚服,只会让我想起草寇。

他在病房的长廊里走动,趾高气昂,不放过任何跟女护士搭讪的机会。

他那拉碴的胡子,那闪着声色犬马之光的牙齿和豪笑,只会让我想起古代。

在古代,我会是一方霸主,我们要么是手足要么是宿敌。很可能我会杀了他,因为他欺我深藏不露。

他那拉碴的胡子,那闪着声色犬马之光的牙齿和豪笑,那仿佛还散发着浓烈酒味的粗脸,那原应是又黑又密又飞扬但如今秃了大半的头!

他这大半辈子在哪里度过?码头?地盘?加油站?不,一定是某个我怎么也想不到但说出来又会觉得再合适不过的位置,如同我:成了一个昼伏夜出的诗人,白天用一个文学翻译家的铁甲包着,晚上用一个新闻翻译员的钢盔护着。

当他不放过任何跟女护士调情的机会,我枕边放着一本夏尔:在医院的三天三夜里,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夏尔:抗战的英雄。

但很可能,我是一方霸主而他是我的猛将:瞧,我只不过问了他一声“睡不着?”他便三天三夜不放过任何跟我打招呼的机会。而我爱理不理,心里暗想:这畜牲,要是在古代,他必为我赴汤蹈火,而为了他的惨死,我必动用整个王国和整个生命替他报仇。


  沟通

当你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忧愁者,例如我,你常常是错的,因为我不是忧愁者,忧愁是我的命根,我的活力之源。

当你看见一个愤怒者,例如我,你也常常是错的,因为我不是愤怒者,愤怒是我的妻子,而我是个好丈夫。

当你看见一个烦恼者,例如我,你又错了,因为我不是烦恼者,烦恼是我的父母,而我是个孝子。

当你看见一个喜悦者,例如我,唉你又错了,因为我不是喜悦者,喜悦是我的朋友,我们一年难得见一面。

当你看见一个失魂落魄者,例如我,你还是错了,因为我不是失魂落魄者,我正在尝试跟世界沟通,这个已被你和我失去了的世界。


  不可思议

这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同一时刻走在大街上,我突然感到不可思议。

譬如这个打扮入时身材高挑的女人,竟然差不多是个文盲,同时也使她拥有一些单纯的美德,像我自己的妹妹。

这个神态平静的女大学生,曾经是一个割过几次脉的情绪失控者,像我自己的女儿。

这个衣着整齐,脸色健康,像个公司老板的老人,过几年竟会患上痴呆症,变成一个小孩,像我自己的父亲,每星期都像儿子盼望父亲那样盼望儿子回家带他出去散步。

这个六十来岁,看上去行将入木的矮妇人,竟然会活到九十多岁,像我妻子的祖母。

这个刚踏入社会的青年,十多年后事业如日中天时竟会不明不白被谋杀,留下妻子和两个小孩,像我一个同学。

这个聪明敏锐,雄心勃勃的中年汉, 两三年后竟会无缘无故跳楼,像我一个朋友的朋友。

这些活着的人,走在这阳光灿烂的大街上,都在消失中!他们眼前丶身边丶背后都有个深渊。

  余光

十多年前他曾在同一个乐团,在同一个位置,演奏同一支马勒。

十多年了而他完全没变,除了现在抱着小提琴的样子更像一个爷爷了,一个贴着孙儿的脸蛋,看上去好像也跟着孙儿在阳光中半睡或养神的爷爷。

他跟他那些只在两个小时演奏期间才释放他们凝聚的生命之光,然后各自散去,疲倦或寂寞,回到各自生命里的同事们不一样。

他已没有自己可以回去的生命。他已全部是光。余光。


  小花

现在我像从四十六楼窗口俯视十几楼窗外飘扬的花格子衬衫那样俯视我的青春。俯视她,小花。

她大我两三岁,帮她哥哥打理他承包的一个制衣厂部门。她抽烟,少见的。她脸上有粉刺,电蓬乱的头发,皮肤非常白,牙齿也非常白,身材非常纤长,用现在的眼光看很性感。

用现在的眼光看她像个艺术家。我会爱上她。

但那时我已在梦想着一个我还要爬二三十层楼梯才会遇上的女人。她的温柔和善意我拒绝理解,我甚至把她的名字和她的粉刺牢牢联系在一起。

那时我拒绝理解一切,无论是路边草,街边树,还是飞鸟和白云。

没见过她生气,回忆中只见她软声细语,美目转动。用现在的眼光看她真是楚楚动人。就像我现在看路边草,街边树,还有飞鸟和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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