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凌越:我生来就是大嗓门(诗7首)
肮脏的河水流过城市
肮脏的河水流过城市,
为什么这样轻快?为什么
我又听到醉人的旋律,
像故乡四月的油菜地,为什么如此不合时宜?
或者我们原本就是人为制造的嗜睡症,
再也用不着热情使者的一再光顾?
我走在大街上——
欢快的商贩招呼着矜持的小职员,
机灵的摩托车躲让着“皇冠”和“夏利”,
人行道上尽是些散步休闲的老太太;
这些静悄悄的生灵,
我幸运地是其中的一员。
让我们犹豫、观望,
寄望城市里最后的春天的礼仪。
精彩的戏剧,大批量生产的垃圾,
粗大的水泥桥墩正苦苦支撑;
河道一度被堵塞,像要命的肠梗阻,
使得欢快的粪便得不到宣泄。
我渴望挖泥船驶来,
我渴望流速放慢的河道里淤积的手工编织袋,
把世界装起来,密封,腌渍。
是的,是的,我心灰意冷,
一切风景不过是幻象,
一切情感不过是骗局,
我用我的纽扣计算,一共有五粒。
我走在大街上,
我看见人群蠕动如蚁群,
我看见肮脏的河水流过热闹的码头。
一丝欢乐
从原有的灰烬中升起;
哦,灰烬,自然值得赞叹。
1996年
我生来就是大嗓门
我生来就是大嗓门,
我叫嚷着从母腹里冲出,
我大大咧咧地来到这个世界,
既不骄傲,也不羞愧。
我有健壮的四肢,脚踝、锁骨和膝盖,
因此,我有清醒的头脑,明净的前额
和洪亮的声音。
我在白天歌唱,
对着街道、房屋、瓦砾和人群;
我在夜晚歌唱,
对着窗帘、梦魇、女人和月光。
我的任务
就是要用言语重塑物质的阴影,
心的寂静的战栗。
我张大嘴巴,
我的喉管有如接通白昼的地下水道,
我的舌头颤动着像一条古怪的蜥蜴。
我的声音覆盖着男人和女人,
通过我的身体,
他们交合,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通过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大脑,
我和这个世界建立了真实的联系
(就算是痛苦的,折磨人的)。
我站在地上,
我在这里歌唱——此生此世。
我歌唱我的眼睛看到的城市、乡村、楼群和郊野,
我也歌唱我的心灵看到的幸福和悲伤。
我来到这里,
就是为了歌唱;
我来到这里,
再不准备退缩。
1998年
一天,我在城市里驻足
一天,我在城市里驻足,
不再像往常那样脚步匆匆去公司去商场去见我的爱人,
不再像一名疲惫的奴隶
被夏天的烈日驱赶着——逃往不存在的地方。
一天,在城市里,我自然而然地停下来,
深深呼吸着清冽的空气,仿佛整个夏天不曾呼吸过它。
我把手搁在面前的栏杆上,
太阳晒得它发热——仿佛是城市的体温,
我承认它比我热,
我承认我的心在这一刻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而天空,秋日里蔚蓝的天空,
仿佛就是它绷紧的闪动着奇异光泽的皮肤。
我忽然发现眼前的江水虽然无声
却在日夜不息地奔流着,
我忽然发现角落里衣衫褴褛的拾垃圾者
并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样愁苦,
——他们表情轻松,相互说笑着。
那些店铺,水果摊档
节日般隆重地摆放着鲜艳的葡萄,香橙和苹果。
那些路人,戴着眼镜的学生
持着拐杖步履维艰的老者,还有穿着入时的女人们,
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用眼神问候我。
——当我从前疾步向前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人与人之间秘密的交流,
哪里知道生命的丰盈并不在于狂欢,聚会或是盛宴,
而是在于每一个你能看见听到的瞬间。
那些画面,运动着,又是静止的,
等待着你的采撷,用你的敏感友善的心。
一天,我在城市里驻足,
人的点点滴滴的思绪,记忆和模糊的希望
连同白昼里袒露着的一切事物——
建筑,人群,常绿的南方的树木,
回荡在街头巷尾的吵闹的音乐,
远处寂静的桥梁,疾驶而过的汽车,
职员,赶赴宴会的官员,大腹便便的商人,
残疾者,医生,护士,沉思默想者和摇摇晃晃的醉汉。
——他们在我的视野里奔忙,顺便带动我的血液,
朝着那具钢筋混凝土的身躯涌动,像浪涛拍岸。
当我像这样充满惊奇地观察着它,
它也像母亲一样轻轻接纳我,
接纳那些敌意,愤懑和年少的孤独。
我们和解了——母亲和孩子终有和解的一天。
我知道我可以伏在你的肩头哭泣了,
我知道这很好,但我不会这样做,
我反而要歌唱——这世间的事物没有一样是可以唾弃的。
2003年
在乡间公路上
在远离风景区的一段乡间公路上,
我看见了夜色中沉睡的郊野,
它呆在那儿,像一个安详的老人,
它深知静谧的力量。
静卧其上的田畴,屋舍和远处模模糊糊的树林
被平等地展示着,
一如它友善地接纳尘土飞扬的公路,
远道而来的客车和旅人。
在夜里,它变得更加深沉宽广,让我想到人世,
让我想到种种不幸和哭泣终会归于恢宏肃穆的沉寂。
在郊野之上还笼罩着我曾经熟悉的星空,
依旧闪动着早年的光芒,
并没有因为我这些年陷于尘世的俗务而鄙视我。
那些年代久远的,曾经令我牵肠挂肚的,而后又
似乎消失殆尽的
亲吻
告别
厮守,
还在这郊野的底片上显影
还在搜寻着不断老去的肉体,
要求实实在在的形体,
像我身后低矮的客栈,
几个人围坐着,就着昏暗的灯光吃宵夜,
并不美丽而且平庸,
然而,它们是此时此刻可以触摸的形体。
我知道这是生命的法则:
凌晨时分,
一切隐藏并消失在夜的强有力的覆盖下,
以便突出天幕上
那最主要的星光。
2003年
不再体恤道德的溃败
不再体恤道德的溃败,
不再寄望事物在静观中自动生成,
我令我自己吃惊,
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那牵引着我的钢丝我现在摸得到。
在午后,世界变身为柔和的草地展现在眼前,
激动的情绪却化解为瞌睡。
在年末的余晖里回首,
我交不出我那一份情感的税务。
一个怎样的写作者呵,
既不能让内心平和丰盈,
又不能在院墙外的臭河涌里披荆斩棘。
我亏欠得太多:
时光,它知道土地的空虚和寂寞。
我不再小心置放我的笔墨,
写吧,随着推土机粗野的履带滚滚向前。
2008年
以善的名义
以善的名义,
我们塑造良心的法则,在天性之外。
我们在拥挤的车上给孕妇让座,
去邮局给远方的孤儿寄奶粉,
我们自己收获感动,
我们自己是这善的受益者。
从生活的废墟里收集照片和泪水,
我们祭奠的是生活本身。
以善的名义,
我们释放遭囚禁的软弱,
在岁月的虎视中,枯树恢复了生机。
恶在苏醒,露出尖利的牙齿。
以善的名义,我们送上牛奶和面包,
以善的名义,我们豢养恶。
以善的名义,
我们祝福天地间受苦的人,
但不要在庄严的寺庙里乞求,
弯曲的膝盖承受不住它的重量;
虔敬的表情和愚蠢何异?
也不要急于在施舍中展示它。
灾难适时到来,
哭喊、忏悔、内疚、埋怨、愤怒适时到来。
把幻想捣碎吧,
把脸埋入掌心,
这是善的劝告,这是反躬自省的时刻。
以善的名义,
我找到这首诗的节奏,
我捕捉到光的轨迹,树木静谧的年轮;
卑贱者,孤苦的农民和工人进入视野,
我写下来的字句,却有一种清晰的欢愉。
以善的名义,背离善,
我们只是在门外叩击着门环,
而无言的善在庭院里出神,
想着要为恶留下一个容身之所。
2009年
秋瑾出走
我能去哪里?一个小脚女人。
哦,奇迹中的奇迹——这样的赞赏未免轻浮。
男人的装束掩饰娇柔的身躯,
我的步履颤巍巍,负载着模糊的决心。
中秋夜凄惨的月光照临泰顺客栈的窗帷。
赏月的人,你们的快乐是否真实?
你们仰起的头颅可曾为女人低垂过?
身边的黑暗如此浓重,
满月的清辉凸显了它的哀伤。
我能去哪里?可是我要离开。
男人在妓院里左拥右抱,而女人在啜泣,
如果这就是爱情,我诅咒它。
家庭的阴影深陷在时代的子夜,
我从黑暗走到黑暗,但道路在哪里?
我的一生短促恍如诗篇的旋律,
我的一生镌刻在陈天华怒视大海的目光里。
男人都是水的囚徒吗?
他们遭水囚禁,他们在柔波里沉沦,
不再能领受我如火的眼眸。
我的一生只剩下屈辱和泪水,
我替代纯洁的爱情受苦。
我能去哪里?
如果女人为金钱的风筝线所牵引,
如果国度和男人一样堕落为孱弱的帮凶。
可是我要离开,我的小脚测算立锥之地。
我变卖嫁妆和细软,
我要远渡东洋,那里尚有干净的中国男人,
那里男人的声音有如曙光,
或许可以慰藉我将要枯死的心田。
我能去哪里?我能在哪里?我如何停留?
如果爱情是我的全部,我已经死去。
我能去哪里?我的行尸走肉,
我只看到刀的寒光——迎上去。
不是勇气,是绝望驱使我迎上去。
我的绝望来自性别的深渊,来自穷人的凶残;
我的绝望来自幸福的童年,来自珠光宝气的祝福。
时间,请为我停留,
请把我带到屈子吟咏《离骚》的江边,
请把我带到辛弃疾慷慨点兵的沙场。
我能去哪里?爱情和革命如果都虚无,
我只能溯时间之河而上。
我匹配流逝,我的归宿是爱和勇气长存之地。
我能去哪里?一个小脚女人。
从府山山麓到西泠桥畔,
请给我一座安静的坟茔,结束我的出走。
我不需要市民的敬仰,
我只愿拥抱勇士的尸骸,在大地冷寂的傲慢中。
请不要给我建造纪念碑,
我走得太远,在时间迅疾的脚步里
它笨拙的基座无法追赶。
我不需要奇迹,让我简单地走远,
我颤巍巍的小脚有如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哦,男人和凶手,那是你们创造的奇迹。
《尘世之歌》,凌越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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