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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金森:我的诗究竟有没有生命力?(薛鸿时译)

2015-04-11 狄金森 黄灿然小站

狄金森书信
——致托·温·希金森上校


‍第一封 1862年4月16日


希金森先生——你是否忙得脱不开身,将会无暇向我指点:我的诗究竟有没有生命力?

我的诗太靠近我的心灵,因此自己倒看不清楚了,我又无人可以请教。

假如你认为它具有生命的呼吸,并且有暇告诉我这一点,我将会感念不已。

假如我想错了,而你又敢于向我直言不讳,那么我将对你抱有更诚挚的敬意。

我把自己的名片装在信封里,请求你,先生,如不见怪,就告诉我:我的哪 一个想法是对的?

你肯定不会辜负我的期待,这一点是毋庸赘言的,因为敬意本身即是典质。


第二封 1862年4月25日

希金森先生——对于你的仁慈,理应及早报以感谢,但我病了,今日伏枕给你作回书。

感谢你给我做了外科手术:它不像我料想的那样痛苦。我应命寄给你另一批诗,但它们与前寄的几首也许没有什么区别。我的思想一旦袒露,我就能把它们不同的性质一一呈现;但当我用一层外衣把它们蒙住时,它们似乎非常相似和呆板了。

你问我写诗是多大岁数?先生,我是到今年冬天才开始写诗的。这以前我只写过一两首诗。

从九月份起,我感到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1),我又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于是我就歌唱,好比一个男孩路过坟场所做的那样,因为我害怕。

你问我有些什么书,在诗歌方面,我有济慈、勃朗宁先生和勃朗宁夫人的回忆。在散文方面,我有罗斯金、托马斯·布朗爵士的书以及《启示录》。我上过学,但若按你用词的方式来衡量,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有一个朋友曾教导我去认识永恒;但他自己在冒险探索永恒时,走得太靠近目标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不久,我的导师谢世,往后的几年间,词典就成了我唯一的伴侣。后来我又找到一位导师,但他不满意我这个学生,于是他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你问我有些什么伴侣。先生,我的伴侣是小山和夕阳,还有我父亲买给我的一只身子和我一般大的狗。它们比人类优越,因为它们懂事但并不诉说,午间池塘里的乐声比我的钢琴更加动听。

我有一个哥哥和妹妹;我母亲并不关心我们的思想,我父亲也忙于写他的辩护词,无暇留意我们的行止。他买给我很多书,但嘱咐我不要阅读,因为他担心它们会移了我的性情。除了我,一家人都虔信宗教,每天早晨都要对冥冥中那无形的他讲话,并称他为他们的“父”。

但是我怕我的故事会使你厌倦。我很乐意学习。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成长吗?诗是否像美妙的旋律和神奇的巫术那样,是不能言传的呢?

你提到了惠特曼重生。我从未读过他的书,但有人说他名声不好。

我读了普雷斯特小姐的《命运》,但它总在黑暗中跟踪我,于是我避开了她。

今年冬天,两位杂志编辑来到我父亲的家,他们向我索取我心灵的产物,当我问他们“为什么”时,他们说我太吝啬了,他们想要把我的诗公之于众。

我自己无法衡量我自己。我感到一己才力不足。我读了《大西洋》上刊载的你的文章,对你肃然起敬。我确信你将不会拒绝一个深信不疑的人的请教。

先生,这是否就是你要我向你倾吐的呢?

你的朋友 艾·狄金森


第三封 1962年6月7日

亲爱的朋友——你的来信没有使我陶醉,因为我以前品尝过朗姆酒。多明各(2)一生只会降临一次;然而我几乎还未曾享有过像听取你的意见这样的赏心乐事,假如我要感谢你,我的眼泪就会涌上来,使我说不出话。

我的导师(本·弗·牛顿)临终时对我说,他多么想活到看见我成为诗人的那一天,但死亡就像大众一样是我无法驾驭。多年以后,一缕意外的光线照射在果园上,或者风声里似乎有些新鲜的东西搅动我的心,这时,我感到一阵颤抖,写诗就成了我的慰藉。

你第二封信使我惊讶,霎时间我意动神摇。这真出乎我的意料。你的第一封信并未羞辱了我,因为说真话并不令人赧颜。我感谢你的公正,但却总放不下那些铃铛,它们的声响使我的脚步声变得平静起来。也许正因为你先使我流了血,于是香膏看起来就弥足珍贵。看到你建议我推迟“发表”的话语,我莞尔。“发表”两字与我毫不相干,正如天空对于鱼类那样。

假如声誉属于我,我不能避开她;假如她不属于我,那我就会在追逐中空自度过最漫长的一天,这样,我的狗就会对我感到不满了。还是我那赤脚等级的伴侣高明吧。

你认为我的诗不合格律,音步进行犹如“痉挛”,先生,我正处于这种险境。你认为我的诗无所拘束。我正缺乏一位仲裁者。

你有没有闲暇,可以做你认为我应该有的那种“朋友”?我的诗很短小:它不会使我的书桌显得逼仄,也不会像一只咬你的藏画的老鼠那样制造许多麻烦的。

假如我可以把我的诗作送到你面前——次数不会多得使你感到麻烦——并就它们表达得是否清楚,向你请教,这样,我的诗就有所拘束了。水手不能辨识北方,但他知道磁针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握住“你在黑暗里向我伸出的手”,然后转身走开。现在我找不到适当的语言:

犹如我正乞求普通的施舍,
在我犹豫的手里
一位陌生人硬放进一个王国,
而我,手足无措地站立;
犹如我请求东方
赐给我一个清晨,
它却举起紫色的屏障
用黎明把我压成齑粉!

那么,你愿意做我的导师吗。希金森先生?

你的朋友 艾·狄金森


第四封 1862年7月

我说:没有,你能相信我吗?我现在没有肖像,但我身材纤细 ,像一只瘦鸟;我的头发散乱,像栗壳色的月晕;我的眼睛呢,则像客人散后留在玻璃杯里的白葡萄酒。这种描写不是等于一幅肖像么?

我没有肖像这件事常使父亲感到惊讶。他说死神说不定会降临,他有所有其他人的肖像,他有所有其他人的肖像,就缺我的肖像;但我注意到那些肖像很快就磨损了,我倒是预先防止了这种耻辱。你不会认为我的想法怪诞吧。

你说“深颜色”。我熟悉那蝴蝶和蜥蜴以及红门兰。它们不都是你的同胞吗?

我乐意成为你的学生,我将配得上你对我的仁慈,虽然我无法补报。

假如你果真同意,现在我就要全情倾吐了。你愿意把我的缺点直率地向我指出吗?就像对你自己说话一样,因为我宁愿听了你的意见吓得退避而不愿就此死去。人们从不请外科医生称赞骨头,只是要他们去正骨复位,先生,而内部骨折更为危险。为了这个缘故,导师,我将给你以顺从——我花园里的花朵以及我所能有的一切感激之情。

也许你在笑我了。但我仍不能不说下去。我的工作是画一个圆周。我愚昧无知,不近常情,一旦被黎明或晚霞的景色所吸引,你看,我就成了美景中唯一的一只袋鼠了,先生,你看多奇怪,美景对我已成为一种痛苦的折磨,我想你的指导会把它消除。

因为除了栽培我之外,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还是由你自己来指定:我可以隔多久来请教一次方不致引起你的不便。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如果你因接待了我而感到懊悔,或者因为我不具备你原先设想的那种资质,那就请你务必把我赶走。

当我代表我的诗歌发言时,那讲话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假想中的人物。

你关于“完美”的话,说出了真理。今天使昨天变得平庸。

你讲了《琵巴走过》(3),我以前还从未听到任何人提起过《琵巴走过》。你看我是多么愚昧无知呀。

向你表示感谢使我惶惑。你是不是全能的呢?要是我拥有一种你所缺乏的快乐,我很乐意把它交给你。

你的学生


1.据狄金森传记的作者托马斯·约翰生的考证,这里所指的是狄金森暗暗爱着的友人(即下文中“后来我又找到一位导师”所指的查尔斯·华兹华斯,决定远行赴加利福尼亚州任圣职一事,这件事对她是一个沉重的精神打击。)

2.多米尼加首都圣•多明各盛产朗姆酒,狄金森用它指代朗姆酒(可能还有她暗恋的人)。

3.《琵巴走过》是勃朗宁发表于1841年的一首剧诗,写意大利北部女工琵巴终年劳碌,只有一天休息,那天,她唱着圣洁动听的歌走过,四个有罪的人先后听到她的歌声,感动得改恶从善了,但瑟巴本人对此却毫不知情。

原载《美国经典散文》,董衡巽、朱世达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转载自颢丰HAFEN订阅号,ID:HAFENJ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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