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吕德安:沃角的夜和女人(诗8首)
沃角的夜和女人
沃角,是一个渔村的名字
它的地形就像渔夫的脚板
扇子似地浸在水里
当海上吹来一件缀满星云的黑衣衫
沃角,这个小小的夜降落了
人们早早睡去,让盐在窗外撒播气息
从傍晚就在附近海面上的几盏渔火
标记着海底有网,已等待了一千年
而茫茫的夜,孩子们长久的啼哭
使这里显得仿佛没有大人在关照
人们睡死了,孩子们已不再啼哭
沃角,这个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
一切都在幸福中做浪沫的微笑
这是最美梦的时刻,沃角
再也没有声音轻轻推动身旁的男人说
“要出海了”
1979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
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一枝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似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1984
一月
从低沉的天空偶尔可以看见
鸟儿在努力飞高,双翅愈变愈小
但分辨得出,那是它在那里
一上一下地拍打,它在那里
游向更高处,无声地证实了你
以为是云的,并不是云
而是一块光的田畴;天有多高
没有意义——这个——它不会
与你一样尽量去弄明白,但是倘若
那悠闲的姿态一下子变得严峻而冷静
那黑色的一点,会让你在窗前预感到什么
于是心里也会因此留下一个印象:
“鸟儿已飞过天空,我迟早
也得从这里离开。”
1987
也许是一次合唱
在房间里,窗帘的颜色,
能改变一切。就像白昼
光线下的一棵树影,
而我的耳畔只听到:
如果你爱我就要有勇气,
把我带入这样的房间;
唯一的变化是那幅窗帘,
在房间里,它是我心灵的慰藉;
那棵树也一样,它让小鸟,
浓荫下唱得更炽热:
如果你爱我就要有勇气,
把我带入这样的房间。
许多年过去,换过多少房间,
窗帘依旧,只是更加稀薄,
树也不复存在,但是风中,
一个声音时远时近:
把我带入这样的房间,
如果你爱我就要有勇气。
1985
纽约今夜有雪
纽约今夜有雪——那又怎样
我们眼睛里的黑暗将首先降临
不是在曼哈顿和罗斯岛
也不在其它任何地方
整个匆忙的一天尚未过去
但我们已准备放下手中活
至少开始等待并感觉到
今夜将是一年中最黑暗的一夜
我们看见鸟儿飞过天边
想必它们也知道天气的变化
慌乱中寻找一次降落
就像我们眼睛里的黑暗
会在什么地方──大家都在说
纽约今夜有雪。此事虽未证实
但有一点是:明天我们不是被雪覆盖
就是被自己的黑暗完全笼罩
1992
曼哈顿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1991
诗歌写作
我离开桌子,去把
那一堵墙的窗户推开
虫儿唧唧,繁星闪闪
夜幕静静地低垂
在这凹形的山谷
黑暗困顿而委屈
想到这些,我对自己说:
“我也深陷于此”
我又回到那首诗上
伸手去把烛蕊轻挑
这时一只飞蛾扑来
坠落在稿纸上
身体在起伏中歇息
放亮的目光癫狂
而等它终于适应了光
信心恢复便腾身
燃烧了自已。前几天
另一只更粗更大
身上的虫子条纹
遮着天使般的翅膀
也一样,都是瞬间的事
都为我所亲眼目睹
它们的献身使火焰加剧
而光亮中心也是凹形的
多少年,在不同的光里
我写微不足道的事物
也为了释放自己时
顺便将黑暗沉吟
1995
草坪
也许我的草坪还包括婉蜒地
伸向北边的那块荒杂地
中间一条现成的小径
底下一汪池塘,三十平米见方
隐约可见,都在篱笆内
又几乎为视野所不及
而我踌躇满志,一样的不着边际:
“你可以在这里漫步,从早到晚。”
我看到了生活喜剧性的一面
它一会儿睛天,一会儿台风
刮得人心甫定;我甚至喜欢池塘
洪水过后留下的累累乱石
但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事
更好似在这荒芜的大自然里
存在着一个父亲,依旧和蔼可亲
而我必须听从这样一个死者:
“事情是每一天的”——这声音
依旧像三十年前的他,不同的是
那时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把钞票
恶狠狠地摔在桌面上,指使我
要不去偷去抢,或至少应该学会
如何成家立业。我并没有学会什么。
我只是望着自己的年龄。现在我
才突然觉得那是他平凡一生里
最智慧的一刻——之后再没有大声吼叫过
之后有着一个长长的空白
似乎叫人来不及理解
因而也不需要回答
今天,就在那条现成的小道上
虽然踩着相似的落叶
我的心里却充满爱:
我的草坪也许还包括蓝天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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