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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库什涅尔:关于布罗茨基(谷羽译)

2015-06-08 Кушнер 黄灿然小站

约瑟夫 • 布罗茨基从步入诗坛之初就展现了真正的抒情才华,独特的声音与鲜明的个性,这一点不仅吸引了同龄的诗人,而且引起了年长一辈的关注,其中有的是久负盛名的诗人。

如今我不再为自己哭泣,
只盼有生之年别再揪心──

目睹未经风霜的前额
烙上遭遇挫折的金色疤痕。

这四行诗出自阿赫玛托娃之手,她以敏锐的洞察力预见到诗人的荣誉和悲剧性命运。布罗茨基天生红褐色的头发,朗诵诗歌心情激动的时刻,高高的前额常常渗出细小的汗珠儿,被白皙的肤色衬托得特别醒目,似乎在印证着阿赫玛托娃所说的“金色疤痕”,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布罗茨基的诗,虽然难以正式出版,却以手抄本的形式广为流传。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只要看上一眼,读者就心甘情愿地抄写,这种方式最有说服力地证明了其诗歌征服人心的力量。奇怪的是,这种声音越有力,就越受到一些人的怀疑和敌视。勃洛克在纪念普希金的一篇文章中把这样的人称呼为“穿官服的人”,这些人总想“把诗歌纳入一条符合他们利益的渠道,扑灭诗歌内在的自由精神,阻碍诗歌完成它隐秘的使命”。

一九六四年布罗茨基以“社会寄生虫”的罪名被审判,随后被流放到阿尔罕格尔州的偏僻乡村,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半。让人惊讶的是这案件发生在赫鲁晓夫执政末期,那是个号称“自由”的时期。大诗人像大树一样,最容易遭受雷电的袭击。这让人不由得想起了我们最卓越的诗人在沙皇亚历山大时代遭受放逐,那时候只有蓝眼睛里充满笑意的地主马尼洛夫才能过安适惬意的日子。

诗人阿赫玛托娃、特瓦尔多夫斯基,作家楚科夫斯基,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还有很多文化界的人士都为布罗茨基奔走呼吁,英年早逝的菲 • 维格多罗娃为营救诗人做了很多事情。一九六五年,布罗茨基终于回到了列宁格勒。布罗茨基在自己国家的报刊上公开发表的诗歌—只有可怜的四首。一九七二年,临出国之前,他把在西方已经发表的诗歌整理成册,送给我留作纪念,并以玩笑的口吻、优美的笔体题写了赠言:“在可爱的地方,不可爱的时代,谨将诗稿留赠亲爱的亚历山大。满怀友情的约瑟夫。”

地方倒是可爱的地方。我记得不久之前,那是晚春季节,有一天我在克留科夫运河旁边偶然遇见了布罗茨基。只见他脸色惨白,显得很激动。当时他告诉我说他快要走了(问题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正等待上级机关的决定)。他把这个信息告诉了一个要好的朋友,我陪他一起回到他在利捷伊内大街的住处。刚进门,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听筒,回答说:“是,是”──问题解决了。放下听筒,他用双手捂着脸无声地哭泣。我说:“你再想想,也许他们会改变主意,最好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话题涉及人生与才华,实在难以寻找什么有效的办法。

“被迫移居到别国的土地,心情很沉重。去哪里,去美国,心里受到严重的创伤。您还记得曼德尔施坦姆的诗句吧:看来,这两片嘴唇没有白白翕动,树冠若移动,注定被削平。”

不,才华不会枯竭,不会暗淡,可诗人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迫不得已,要学习橡树、学习白桦!对未来只能猜测。不过,诗歌总能包容更多的内涵:

……假如夜深人静
我在天花板上寻找星星,
那颗星遵循燃烧的规律
贴着面颊,落向枕头,
比我的猜想还要迅疾。

布罗茨基的作品给我的感触三言两语难说请楚。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诗敏锐中包含犀利,语言精美且技艺高超。诗歌不能原地踏步,它要发展,要成长,它要求诗人不断有新的发现,为了崭新的诗歌语言必须拼搏开拓。布罗茨基追求诗歌的音乐性,其中融入了极其复杂的语言结构,飞扬灵动的句式句法,出神入化的修饰烘托。在他的笔下,抒情的泉水非但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弱,反而喷涌如浪,抒情范围日益宽广,出现了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题材。

有一次聊天谈论诗歌创作,布罗茨基让我确信:诗人必须“抓住”读者,“扼住他的咽喉”。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尽力反驳,告诉他还存在另外一种诗歌,不强迫读者喜欢、给读者欣赏留下自由发挥的空间。不过,不得不承认,布罗茨基的诗歌强悍有力,是男子汉的诗歌!

按照布罗茨基的见解,诗人对于世界的看法应当与“众”不同,甚至站在“人群”的对立面。在布罗茨基的诗歌作品中,抒情主人公目光锐利,视野开阔,读者关注他的命运,欣赏他的作为,并为他面临的险境感到揪心。这一点往往跟人的价值观相关联:真正的读者关注的并非诗人的生活,而是他的心灵。诗人看重的并非世俗的“价值”。为物欲所困,与世俗同流,才导致庸俗粗野、是非混淆、黑白颠倒。

诗人布罗茨基是拜伦精神的继承人。在二十世纪的诗人当中他所推崇的不是安年斯基,不是曼德尔施坦姆,而是茨维塔耶娃!当然,他曾经向很多诗人学习,借鉴他们的创作经验,其中包括帕斯捷尔纳克。

必须指出布罗茨基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他的目光关注的绝非只有俄罗斯的诗歌传统,同时高度关注外国的诗歌传统。他不仅与波兰诗歌,首先是跟英语诗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是杰出的诗人,也是杰出的诗歌翻译家,他把波兰诗人加尔琴斯基的作品译成俄语,英语诗人约翰 • 邓、艾略特、奥登诗歌的俄译本也出自他的手笔。这就是他跟纳博科夫一样,虽然移居国外,非但没有陷入绝境,反而创作道路越走越宽阔的原因所在!

人生在世最美好的一种感觉就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让公正变为现实。诗人布罗茨基获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为他祝贺的人,不仅仅来自文学艺术界的朋友。还有一点令人开心—诗人健在的时候,亲眼看到了他的诗歌返回了祖国,得以在俄罗斯的报刊上发表,由出版社出版。

附记

亚历山大 • 库什涅尔,一九三六年出生,俄罗斯著名诗人,出版有几十部诗集,二○○五年荣获首届“诗人”大奖。作品被翻译成多种外语,拥有一定的国际知名度。他是布罗茨基的好朋友。一九六四年布罗茨基被判处流放,在人生最艰难的时期,他曾写了《致约瑟夫•布罗茨基》,给朋友以精神支持。现引用如下:

在小流氓和醉鬼之间,
你咬紧了嘴唇睡眠。
头号寄生虫奥维德,
深夜里为你泪流满面。

他梦见遥远的意大利,
梦见家乡的葡萄园。
你梦见了什么?是不是
列宁格勒凝固的冬天?

当沿河街上暴风雪弥漫,
利捷伊内大街刺骨寒,
有一个人脊背对着风雪,
站在食品杂货店门边。

心中涌现出新的诗句,
没有人比得上他的才干,
词语的准确无与伦比,
没有人敢贸然跟他争辩。

令人震撼的沉重忧患,
那上面压着一车厢钢板,
毫不畏惧他甘愿承受,
他让种种荣耀趋向灰暗。

短短二十行诗句,不仅描写了布罗茨基在狱中的处境:跟小流氓和醉鬼关在同一囚室,更刻画了他日常生活的艰难──在风雪弥漫的街头漂泊。然而无论身陷囹圄还是四处流浪,他念念不忘的却是诗歌创作。令人惊异的是库什涅尔居然把年轻的布罗茨基与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相提并论,并断言其诗友的才华无与伦比,将会让“种种荣耀趋向灰暗”。只有十分了解诗人和他的作品,才敢下此断语,做出预判。二十三年后,布罗茨基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验证了库什涅尔的远见卓识。


原载于《诗书画》总第七期(2013年第一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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