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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蔡根林:东阳江

2015-06-16 蔡根林 黄灿然小站

“廿年江北,廿年江南……”
对岸柳树下歌声悠扬,
归鸦把身影投在江面。
我呆呆地站在沙滩上,
小手指含在嘴里,
望着远去远去的江水
快要触到下垂的晚霞;
我忽然想做一个风景画家,
或划一叶小船,探索江头是什么地方……

东阳江是我童年时的伙伴,
沙滩,愈到江心愈绿的江水,
对我都像母亲一样的温和大方。
我们把整天时间都在她身上度过,
我喜欢从高岸纵身跃入江心,
睁着眼像一条小鱼在水底匍行;
有时为报复顽皮的同伴,
钻出水来偷拿了他的衣裳,
在沙滩上留下一行通向树丛的脚印……
玩倦了,开始专心地拣选石块,
像秋天在地里采撷豆荚;
威严地站着,用揶揄的眼光,
瞟那狭窄的木板桥,
或是发出一声惊叫,
去吓唬胆小的姑娘……
啊,金色的日子是这么短促,
不久,江水带走了无忧的童心。
于是我喜欢忧郁地在树丛穿行,
任错杂的灌木钩破裤腿,
穿过树丛,站在江边,
瞩待着东边出现一片白帆……
我羡慕散搭在沙滩上的,
像旷野里长着的蒲公英一样的帐篷,
和那些成年在江上流浪的撑排人;
我随着在水里结识的小伙伴,
到他们家里去作客,
软软地躺在帐篷下,像喝醉了酒,
阳光在外面燃烧着沙砾,
小伙伴们在装着打雁鹅的铁子,
谈论昨夜结队而过的野狼的嗥声。
而我却想象着——
夜晚,帐内点起小蜡烛,
揭开帐角偷看外面的蓝天,
有红色的狼眼睛
和星光一道,沿水面眨闪……

午夜,撑渡人的灯火熄了,
小伙伴们偷偷解开船缆,
随着一声轻曼的口哨,
江面摇动了细碎的波纹,
星星在江心叮当地碰撞。
抑住声音,抑住心跳,当心前面……
有时船鲁莽地窜入柳树丛,
柳枝溅起的水点湿了一身,
听,附近有水鸟扑扑飞向对岸……

东阳江,你用机警大胆的乳汁
哺养了我的童年;
你启发了我去探索更宽阔的天地,
我穿着你的水珠浸湿过的
你的沙砾灌满过的
草鞋,未长大就踏上流浪的途程……

东阳江,如同它沿岸的乡人,
如同在山间生长的野猪,
长期地沉默沉默……
而当被撩拨得难以忍受,
它也会凶猛地爆发:
它吼叫着,撕裂轰轰倒坍的堤岸,
纵情地在野地上奔跑——
村庄成了一座座孤岛,
渡船从门口摇到对村的门口,
乡人们脱去衣裳,大声喊叫,
从浑水里打捞家具,
有时拖上一只挣扎的小猪……
娶亲的花轿歇在村口,
新娘子在轿内打瞌睡……

那时节,渡口的犬吠在黑夜惊扰,
星星点点的灯笼在岸上游移,
偷鱼的船悄悄擦过水面,
逃壮丁的青年急急泅过水面,
也有无法生存的寡妇,
在这里埋葬了青春……

水退时,从上锈的铁环,
辨认出系缆的渡口;
从满挂着污泥的树杆,
寻找着旧日田亩的痕迹。
搬开抛散的木桥的残骸,
乡人们把木犁插入泥中,
咬住嘴唇重新顽强地生活,
只在筋疲力竭的夜,
闻到浆腥味时才发出痛楚的叹息。
为了争夺涨水后的土地,
两岸的乡人在岸边渐渐聚集,
江面映出了竹叶枪的红缨……

东阳江,南方丘陵中的江啊,
你教我像你一样去爱人类,爱阳光和云霞,
你教我像你一样去忍受和沉默,
爆发和反抗,发出像你一样粗犷的吼声。
从家乡来的人谈起你现在的面貌时,
我多么想来看看你手臂一样的
新建的堤坝,眼睛一样明亮的孔桥;
看看成群的打鱼的童年的伙伴,
成堆的织网的弟媳和嫂嫂。
东阳江,你的小伙伴如今又高又大,
当我一天回来,一定使你惊奇地赞叹。
那时,我将掬起你的水,
濯洗我远归的风尘,
我的响朗的歌声将在你水波上飘荡……

1956.12.16

原发于北京大学《红楼》1957年2期
重发于《太原日报》1995年2月3日
转载于《名作欣赏》199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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