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荐|陈毓贤:《洪业传》出版以后

2015-08-08 陈毓贤 黄灿然小站


《洪业传》英文原版出书二十五年后,哈佛大学仍陆续销售,中文版却多年买不到了。我有篇关于赵元任、胡适与韦莲司的文章在《上海书评》(2009年12月13日)发表,读者饶佳荣先生写评语投报惋惜北大出的《洪业传》在国内已绝版,并自告奋勇和商务印书馆联络筹备再版,让更多的读者有机会认识这位有趣、有守、有为,对中国现代史学有甚大影响的洪煨莲先生,真令人高兴!


生长在菲律宾华侨社会的我到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念书时,和迷上中国文化的同学艾朗诺结了婚。朗诺1971年到哈佛读研究院,我便跟他到麻州剑桥找工作。朗诺博士论文写《左传》,住在附近的洪业是《左传》权威,成了朗诺的非正式导师,也成了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也因缘际会成了“汉学”界的“票友”。


洪业曾当燕京大学教务长,是哈佛燕京学社的创办人之一,学问有口皆碑,他主持编撰十三经以及其他重要古籍的引得(即索引),让没有烂读古书的人亦可言之有据,在中国学术史上是很重要的突破。他又训练了一大批出色的史学家:齐思和、瞿同祖、周一良、王伊同、杜洽、聂崇岐、冯家升、翁独健、杜联喆、王钟翰、郑德坤、陈观胜、侯仁之、谭其骧、朱士嘉、张天泽、邓嗣禹都是他的学生。然而他战后决定在剑桥定居,哈佛大学并没有给他正式的职位,他买了栋房子靠收房租和微薄的社会福利金度日。


与他同时代许多精英分子一样,洪业受过传统私塾教育再上新学堂,中学毕业时父亲在山东曲阜当知县,他决定到上海投考海军学校报国,在青岛上船遇到大风浪误了考期,举棋不定时,同乡商务印书馆的总编辑高梦旦劝他回福州,上教会办的英华学院以便日后办外交。不料洪业在学校皈依了基督教,曾有一度要做牧师。他1915年到美国留学,和陈鹤琴、涂羽卿、刘廷芳等数位基督徒组织了个“兄弟会”,口号是“联合起来振兴中国”,会员有后来成外交家的蒋廷黻、成南开大学校长的张伯苓、清华大学校长的周诒春、上海纺织公司创办人聂其杰等。这“兄弟会”和早些年留美中国学生另一个也恰巧以“联合起来振兴中国”的兄弟会合并为“成志社”,会员包括回国事业已有成的王宠惠、王正廷、郭秉文和孔祥熙。成志社后来在北京、上海、香港皆有分社,可见当时这些留美学生的抱负。


洪业在哥伦比亚大学修了个历史硕士,同时得了神学位,却决定放弃神职。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巴黎和会支持日本继承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留美中国学生们都深感有责任游说美国把和约驳回,洪业为此作了一百多次的演说;有一次他讲完下台,有人跟他说他演讲非常精彩,应以此为业。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美国收音机仍很稀罕,电视还未发明,一般人除上教堂外没什么消遣,数所“演说局”应运而生,安排“巡回演说家”到各大城小镇的学校、教堂、商会演说,提供娱乐兼推广文化。洪业风度翩翩,开口是洗练风趣的英文,很快成为这圈子里的热门人物。司徒雷登1922年要替成立不久的燕京大学在北京西郊建校舍,经刘廷芳介绍,请洪业和亨利·鲁思(《时代杂志》创办人的父亲)合作在美国募款。每到一处,洪业先讲中国文化、中国在历史的地位等,解除一般美国人的误解。讲毕,鲁思便恳求观众捐献一件活的礼物给中国,即一家基督教大学,一年半募得两百多万美元。1923年洪业便带了檀香山长大、仅会几句台山话的妻子到燕大投入学术。


我认识洪先生时他已八十岁,腰身仍挺直的,很会说笑,掌故一大箩筐,聚会时总有一堆人包围着他。我见他感到格外亲切,有趣的是在西雅图促成朗诺和我结婚的高书哿,竟是劝他回福州读英华书院的同乡高梦旦的儿子。1978年春节,赵如兰教授在家办了迎春会,照例有一堆人簇拥着洪先生,如兰就说:“应该赶快把他的故事录下来,就是口述历史。”我听了一震,这任务舍我其谁?在座的诸位博士准博士都不会有我那份闲心去做。我素来对洪先生充满敬仰和好奇,很想知道他如何整合不同的文化概念,儒家信念和基督教教义在他的心目中比重如何,他对他的境遇怎能如此泰然,便鼓起勇气拜访他,问能不能带录音机录他的回忆。他同意每星期天下午在他厨房和我一边喝茶吃叉烧包一边谈往事,条件是要等他身后才能发表,因他最厌恶歌功颂德的文章。我们两年半积累了三百多小时的谈话记录。洪先生1980年八十七岁时逝世后,我把资料整理成传,约百分之八十根据洪先生的口述,他有时用普通话讲,有时用英语,所以我有时需翻译,有时得加以浓缩,注解;其外百分之十根据我对他本身、亲友,以及环境的印象写的;其余则根据文献,以及和洪先生的新知旧雨探讨的结果。这传记对哈佛大学不太恭维,但获张光直、杜维明和韩南教授的支持,哈佛1987年把它出版了。


八十多岁老人忆往事,大半生的档案信件又不在身边,差错是免不了的,然而洪先生的记忆大体很准确,有些事乍听“比小说还离奇”,后来竟然被印证了。


譬如洪先生说1924年有位燕大学生替哈佛福俄博物馆的朗顿·华纳当翻译,跟华纳到敦煌去,见他用甘油渗透棉布把数幅壁画取下运回美国;次年华纳又带了大队人马来,准备把更多的壁画运走,这学生向洪先生泄密,洪先生马上告诉教育部副部长秦汾,教育部即发电到敦煌沿途各县市,吩咐地方官员招待这些外国人,加以武装保护,但小心防备他们破坏文物,结果华纳空手而还。也正因这次全军覆没,华纳这“中国通”没份插手正在筹备的哈佛燕京学社。哈佛燕京学社成立后,洪先生到哈佛作交换教授,听说最初发现敦煌文物的斯坦因说服了哈佛燕京在美国的托事,出钱让他到中国搜宝,便力劝他不要去。但斯坦因还是去了,结果也空手而返。洪先生对他这保护敦煌壁画的壮举颇得意,他怎么说我便怎么写。


书出版十年后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请我把一张洪业的照片寄往美国《考古》双月刊,说她有篇谈及洪先生的文章。该文年尾发表了,说《洪业传》出版之前,西方学者不明白华纳第二次中国之行为何落空,华纳自己也不明白,给太太的信里很恼恨地说大概是中国官员嫌贿金不足,回美国后心犹不甘,说服他的同事萨克出面筹钱,筹到十万美元(包括来自哈佛燕京学社的五万美元),足够探险队两年的费用,有六千五百美元预备作为给中国官员的“礼金”,终于把年近七十岁的斯坦因引出来。哈佛大学文档中有一份提到1930年3月18日斯坦因、司徒雷登和洪业在萨克家开会,洪业说他可去函请刚成立的文物保管委员会替斯坦因铺路,斯坦因推说探宝细节须保密谢绝了。斯坦因离开康桥前,再次请教福俄博物馆示范怎样使用甘油和纱棉,到了南京拜见中国外交部长王正廷,则说此行目的是要跟踪玄奘的脚印。不料中国报章突然出现他打算搬运文物出境的报道;同一个月内,立法院通过法律限制文物出国;他到了新疆又有姓张的学者亦步亦趋地跟随他,让他动弹不得;最尴尬的是,预算中贿金一项被传了出来,燕京大学在美国的托事向福俄博物馆质问,斯坦因只好作罢。《考古》此文的作者说她相信贿赂官员的预算是洪业传出来的,因他看过该团的预算。我们知道王正廷是洪业“成志社”的兄弟,他暗中把此事本末告诉王正廷,也是意料中之事。


据我所知,《洪业传》1995年的北京大学版主要有两个错误。一个是中文版的错误,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指出敦煌古物中最早的印刷书是《金刚经》,不是景教的礼拜手本,这是我译错了,英文版提到两种文献间有个逗点,我没注意到,以为是同一文献。另一个错误是普林斯顿大学周质平教授指出的,书中说二战期间洪业去看驻美大使胡适,电话响胡太太听了说是宋子文,周质平说那时候胡太太不在美国,应是使馆别的女士接电话。


还有个地方不是错误,是称谓的问题,洪业谈起当时在普林斯顿执教的宋史学家刘子健总称他为“我的学生”,我成书后把谈话录音带捐给了哈佛图书馆,最近清理档案要把其他的有关文件也送去,发现有封刘子健写给我的信,说他没有上过洪业的课。刘子健的父亲实业家刘石荪和洪业很熟,刘子健抗战时期从清华转到燕大,和洪业一起被日本宪兵押入狱还替洪业洗衣,一向对洪业执弟子礼。抗战胜利后“成志社”的弟兄向哲浚率领中国代表团到东京去审判日本战犯,要洪业替他找位会讲英语和日语的有力助手。洪业便推荐刘子健,因他除了讲流利的英、日语外,还懂法语、俄语,难得的是他在日军牢里受过苦,但并不仇恨日本人。刘子健是洪业最亲近的人之一,洪业称他为学生不足奇。


刘子健1989年在《历史月刊》(6月刊,第十七期)发表一篇文章,题为“洪业先生:少为人知的史家和教育家”,说洪业的史学功力不亚于陈寅恪、顾颉刚与钱穆;整理国故比胡适更有成绩,为何声望远不如这几位大师?结论说有种种原因:一则洪业集中精力做基础工作,编了六十四种引得,为了选最佳版本,上承乾嘉反复考证源流,贡献宏大,但这是供人使用的。二则洪业写文章不求闻达,最重要的著作是《礼记引得》与《春秋经传引得》的两篇序文,解决了很多历代以来争议纷纭的疑问,在本行之外却少为人知。关于杜甫的巨作,他考订了三百多首杜诗的时间,是用英文写的,读者有限。最可惜他数十年研究《史通》,要把原文每句的来历都找出来,以确定刘知几用了哪些书,没有完成就逝世了。其外,洪业办教育训练学生,毕竟分散了他研写的精力。再者,他自美国到燕大执教时已三十岁,作风相当洋派,许多人以为他是华侨;当时北大清华中央金陵各大学史学都已有相当阵容,他在教会的燕大独树一帜,和洋人共同筹办哈佛燕京学社,被人以为是洋机关,所搞的国史必不甚高明;他1946年后在哈佛只有研究员的名义,更少为人注意了。


清理档案时,我又发现一篇1998年自己写的文章,此次再版把它附录在后。事缘《洪业传》出版后收到洪业长女霭莲的信,还有霭莲童年朋友转寄来的信,看了令我相当震撼。我认识洪先生的时候洪太太已去世,关于她的事他没多说我也没多问,原来她的身世那么复杂,洪家有那么多可悲的事情。不料还有更大的悲剧正酝酿着,洪先生去世十五年后,他四十六岁的外孙女,一个秋日清晨很冷静地走到宾夕法尼亚大学校园中心,朝自己的身上倒汽油点火自焚,在五十人围观下死亡。《纽约时报》走访了些认识她的人,分析这令人惊骇的事件,结论是她来自一个显赫的华裔家庭,这环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母亲也是自杀的。我感到这悲剧可追溯到她外祖母的那一代,写下“洪三代女人的悲剧”一文,当时因种种原因没有发表,现在事过境迁,可以向读者交代了。


我写《洪业传》的时候,对洪业妻女情形不清楚,不知他有这许多隐痛。他老人家对什么事都兴致勃勃,谈起往事虽相当激动,却令人感觉他心灵深处有一片宁静,是种尽了责任后对人对事皆不苛求的宁静。洪业后半生不属任何教会,却仍相信祈祷在冥冥中有效,尤其可汲抽人心内的潜能,他加入了个提倡祈祷与静坐的跨宗教团契。引伏尔泰的话说要是没有上帝,为人类的利益也要创造个上帝,有了上帝才能有天下皆兄弟之感。我相信吟诗作诗也是他重整思想感情,保持心态平衡的一个方法。他日据时代和张东荪、陆志韦等十来位燕大师生被关在牢里五个多月,待遇相当恶劣,最后日军也许觉悟让这批学者死在他们手中没什么意思,宽松些,他和同狱室的赵紫宸忍饿挨冻竟做起诗来,赵紫宸出狱后把自己的诗作以《南冠集》为题出版,有六十七首是赠洪业或是和洪业的韵写的。洪业晚年常与友人唱和,去世之前两年有一回去看蒙古学家柯立夫的农场,见邻居家门口有个池塘,想到朱熹一首诗,便朗诵给他们听,并用中文写下赠送给这对夫妇,此诗大概代表他追求的心境: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上海书评》2013-01-13


关注我,点击最上端蓝字“黄灿然小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