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倾诉（诗2首）

倾诉

此刻我客居外乡，坐在窗前
夜已来临，宁静如它的颜色，如你的世界
孩子，你也许从梦中归来了
感到世界的干扰，和你母亲的呼吸
风吹拂我的脸庞，它也将一路而去
吹拂你母亲的脸庞，你将听出它的声音

你未形成的生命，是在艰难的岁月中形成的
你父亲备受命运的捉弄，逃至你母亲那里
寻求庇护，因而有你，现在他又出来
要作最后的斗争，你是爱情偶然的种子
我们不是为了你才有了你，孩子
这虽然很残酷，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你将来开出幸福的花朵
　　你不必感谢
如果你将来遭受了风吹雨打
　　也不要埋怨
因为你是自然的赐予，必须接受自然的规律
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们都会养育你
愿你有母亲的美丽，但不要父亲的智慧

智慧是灾难，你父亲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美丽随处可以发芽，自会有人争相守护
智慧不可与美丽相伴，否则会给后者招惹麻烦
你父亲不容于世俗，你母亲不懂事故
结果他们走投无路，唯有彼此相濡以沫
愿你不要清高，也不要单纯
孩子啊，愿你一生平庸

切勿写诗，这是父亲惟一的忠告
坏诗糟蹋艺术，好诗为诗所误
好或坏，一旦陷入，就无法自拔
我落得如此狼狈，就是一个例子
这是我作为父亲，写给你的第一首诗
以后还要写很多，告诉你人间的险恶
愿你平平稳稳，这是你父母的希望
他日你人面兽心，或者行尸走肉
我们都不会谴责，也永不会遗憾

1987

收获的季节

我们的时代
产生一些优秀诗篇
但没有出现伟大诗人

叶芝终生忧郁，大器晚成
弗罗斯特简单透彻，大智若愚
他们的作品后代还在阅读
我们很早便写诗
偏爱精巧
且醉心名利
大半才华用于遣词造句
剩下来的用于互相吹捧
对清贫过于执着
对烟酒过于豪爽
收获的季节
仍然听不见鸟声

伟大
并非表面的一派庄严
而是背后的莫大痛楚

1987

那应该是1988年我快要大学毕业的时候，有天傍晚在校园里遇到班主任郭一鸣，他说他看到《光明日报》上刊登的《十月》杂志要目广告，有我的诗。那是《倾诉》和《收获的季节》。我很惊讶，因为我并没有投稿《十月》，也没有收到采用通知。不久我收到五十多块稿费，那是相当大的数目，够我在天河酒店请几个朋友吃饭。但我一直对谁把我的诗推荐给《十月》感到迷惑。这两首诗收录在我一本油印诗集《某种预兆》里。而我记得北京诗人黑大春来我学校探访我时，曾带走一本两本。也许他就是线索，但我也没写信向他求证。五六年后，我路过广州，去林贤治家里。林贤治提到我那首《倾诉》，还说他很喜欢这首诗——他曾把它选进他编的一本诗选里。他还说，我那两首诗是骆一禾发的，当时骆一禾是《十月》的诗歌编辑。我顺便提及，稿费我是收到了，但我一直没收到杂志样刊，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我这两首诗刊登在《十月》里的样子。林贤治眼睛一亮，说他茶几底下就有一本，并慷慨地把它送给我。后来我又感到迷惑，林贤治为什么刚好茶几下有那本杂志呢?也许他当时告诉我了而我由于急着看我的诗发表在《十月》里的样子而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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