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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畔的冥想

2015-10-05 黄灿然 黄灿然小站


1

当夏天最后一片嫩叶
赶在秋天之前生长,当它
绿色的表面掩饰不住加速的焦虑,我从
蓝水里冒出头来,爬上池畔
躺下来,用抚慰的心情看着它
像慢镜头里的跳水运动员
飘飞而下,并在它落在我脚尖
或耳旁之前,把目光投向远处
那道无声的玻璃幕墙——它隐约
反映出半个游泳池,一座旧楼,
一段马路,半个公园和公园右侧
几乎与天空同色的篮球场。我试图
集中视力寻找自己的影子,但只找到
我背后电灯柱上的挂钟,它的指针
正挨近下午三时。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赋予那个挂钟,我想,一点儿
不同的意义。而我赋予这不同的意义
以平凡的内容,清闲着,消磨着,
好像生活的节奏已交由我全权处理。
而我只是代理,我想。我的愿望
其实是要把自己交给它,条件是
稍微慢些,慢些,再慢些。

我要使自己像一头牛那样徐缓,既然
我已经像一头牛那样日夜操劳,
仿佛被日夜操劳着。我把可能的委屈
反刍到胃里,因为我深知草儿的价值。
让我把话说白吧:我被速度束缚着,
好像被一枚火箭绑架;我体内
装满强劲的节奏,它们撞击着
我这长方形的瘦身体。我要把苍白的皮肤
晒成栗色,涂掉这黑夜的隐喻。我开始
像预言家一样,拥抱着梦想。而我的梦想
就是打开一本诗集,在任何一个季节
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辰,闲坐在
任何一座乡间旧屋的门廊下,阅读,
并让周围的事物——柳叶、槐花,
稻穗、溪流——聚拢过来,
浸透书页里的文字。而只要我愿意
我可以像将椅子搬回屋里一样
将所有这些意象搬进写作里,
一伸手就能触及词语的浓荫
和字丛下韵脚的潮湿;只要我
打个哈欠,它们就会精神一振,
恢复它们的意识,像一个午睡的家庭
被一个远方来客唤醒,在惊喜中
扇动翅膀,心房发出嗡嗡声。

2

我把我的生命裂开成好几块,
永远含着破碎的意义,一块生存,
一块现实,一块家庭,一块诗歌,
每一块又破得更碎,最终把意义
变成了沙——每一粒都漏向孤独,
但我不能也不想抱怨,因为
我有的是耐性。因为耐性是一种
内省的形式,而我有一颗
螺旋式的心,它的尖端钻入
深处,周遭喷出暴风雨式的碎屑。
我希望把一种纤细的汉语
写进诗里,并且是在昼与夜的
夹缝中,在翻译家和自由撰稿人的
接合处,在丈夫和父亲和儿子的
交叉点,并且相信,它定能帮助我
免于陷入上述种种关系的
纠缠中,定能帮助我从疲劳中
恢复元气,吸吮现实的乳汁
——是的,我的梦想就是把诗
写得水乳交融:一杯水是静态的,
一杯乳也是,当两者混合起来
就会活动,饱满,禁不住要溢出杯缘——
想到这里我已经饥渴起来,啊是的,
我就是要写这样一种想起来
就令人饥渴,读起来双唇就沾满
白色乳汁的汉语……而我愿意

为此付出任何,并且已经付出很多,
代价。我一直在扮演多重角色,日夜
跟它们周旋,为了每个月空出
三五天,每年空出三两个月
照顾、保护生命中这个最敏感的部位
——我的水乳之诗,梦想之词,
曲折之义。像一株爬藤,为了越过
任何阻碍,我可以迁就任何阻碍;
为了伸得更远,我可以
在任何粗糙的表面上连脑袋
也贴进去生根;为了攀向更高的光明
我可以在任何阴暗处委屈如蛇。
像一株爬藤,我把风雨也列入
生长的预算里;我前瞻日月,
后顾山川,我铺排、铺展
和铺张我的枝叶;哪里有狭窄,
哪里就有我的宽敞;哪里
有枯燥,哪里就有我的繁茂;
哪里有羊肠小道,哪里
就有我绿色和光明的前景。当城市
以交错的犬牙围困我的肉体,我已
先于它而逸出自身。因为
哪里有约束我之处,哪里
就是我解脱和得救之路。
我存在——故我蔓延。

3

而我的破碎阻碍着,同时也丰富着
我的蔓延。我的白天,我的睡眠
也裂开成好几块。我在别人起床的时候
上床,在中午被不耐烦的女儿唤醒
送她上学;我背着她的书包,牵着
她的小手,在电车的叮当声中打盹,
在梦与现实的摩擦声中经历,并且相信
这样才真正体会到,睡眠的幸福与痛苦;
然后回家继续两个小时或更多的
睡眠,有时候挤出两个小时
(为了健康,为了诗歌,为了健康的诗歌)
到维多利亚公园的游泳池去拥有
另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它像
一首深歌,把我变成水中物,
着我学习鱼的品格;又像
柔软的语言,考验我的温存,
使我心潮起伏,使我懂得
把阳光当成清风来享受,使我学会
抚慰自己,暂且把生活搁在池畔
像浴巾;尤其是隔着油漆的栏干
我觉得我已经更加了解现实
及其超现实。在几乎是
热带的气氛中,在阳光的诱惑下,
我就这么躺在游泳池畔,
用陌生的声音跟陌生的自己对话,
仿佛一杯水在跟一杯乳交谈,

直到一个皮肤晒成棕色的苗条妇人
闪着光走过我身旁,或一个肌肉健壮的男人
把一拨水溅到我身上,或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
瓢泼而下,我才再次使自己跟周围的环境
联系起来,并且清闲着,消磨着,
想跟事物握手,跟现实拥抱,
跟明净的远山打招呼。而我只是转身
投入蓝水的怀中。这投入的动作
何尝不是摆脱的动作,尽管
我只是沾了一点儿自由式的边,
尽管水的狂吻把我呛得直打喷嚏,
命令我再次爬上池畔,气喘
如牛。我知道,就像水也知道
我这一切只称得上笨拙的挣扎,
就像诗人在世俗的角色里挣扎
——事实上诗人又何尝有一刻
不世俗,他的歌声在水中
也只能跟任何人一样变成冒升的泡沫。
我像划桨一样,把我自己,这只
小皮艇,划近看得见马赛克的浅水处。
一个少年灵活如水手,绕着我穿梭,
好像随时要骑到我身上,划着我
驶向维多利亚港,等风暴来了
再把我泊进铜锣湾避风塘。

4

当我感到囗干的时候,我挣扎着
站立起来,把护眼镜推到额头上,
走到池畔餐厅的露天茶座。坐下不久
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喚我的名字。
我感到他是一位多次向我传授
诗歌秘密的已故大师,这一回
他似乎已知道我又要向他求教,
关于诗歌,关于生活,关于
夹在诗歌与生活中间的委屈。
“你要明白,”他说,“委屈
是时代的同义词,在委屈中写作
方能完美,委屈方能求全。
没有人比你更忧烦或不忧烦,
但你可以有,并且已经有了
比别人享受更多喜悦的可能性。
语言使我们得以一脉相承,
隔着几代相遇。当你梦见我
那也是我梦见你,当你书写
你的静脉便也流着我的血液,
你的诗句里也有我用过的字
——当早晨从你玻璃窗外醒来,你看见
而我看不见,你写下来,
我们便在晨光中相遇。 ”

他声音像晨光,徐徐融入水中,
透过微弱的涟漪把温暖扩散:
“语言是有知觉的,牵一字
而动全诗,每一个意象
都像游泳池里涌动的阳光
溶解你和你鼻尖下的波纹。
你正处于领悟这点的临界线上,
并怀着狂喜等待我来给你肯定。”
他说话像下雨,而我不知道
自己应该忙着避雨
还是应该忙着盛雨。但我知道
在我们这时代,诗人
只能为往昔的大师而写,
他的文字借助他们的脉络而生色,
他在艺术上繁茂,在现实中
只能愈加枯燥。在夕阳的余晖里,
椰树和棕榈树为彼此的形
造彼此的影,诗人就是它们的形影下
其中一个戴着护眼镜的泳客,
大家都保持小小的神秘。
如果他有什么骄傲,那就是
他在现实中低头,
而不向现实低头。
他低头是为了向自己的胸坎
承认他与众不同:
当他创造一个个零的突破,
只有他的祖先在屏息谛听。

1997─2008─2015

预读/校阅:yi rong、程焕丰、zzj、zhu yuqing

预读统筹/执编: 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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