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在荷兰寻找斯宾诺莎
汪涌豪教授在笔会的专栏“唱断欧罗巴”,这回带读者去的是荷兰,寻找“一个沉静的冥思者”——哲学家斯宾诺莎的足迹。
| 对介入宫廷生活的不耐,对大学圈各种钩心斗角的厌弃。他觉得,这会妨碍人的自由,使人受制于外物而陷入“奴役状态”。他一生的志趣只是不想浪费时间,不想放弃“对独处生活的爱好”,因为这种独处最能滋养心灵,将人引向“永恒无限的东西”。
荷兰别称“尼德兰”(Nederland),即低地的意思,因为这个国家许多地方低于海平面。但发源于法国的斯海尔德河(Scheldt)流经比利时,在此注入北海,所冲刷出的洼地,为商船出入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尤其新航路开辟后,欧洲商业中心从地中海转移至大西洋,使这里百业辐辏,科学与艺术都得到长足的发展。到十七世纪,受“黄金时代”感召的荷兰人已自豪地称是“上帝造人,荷兰人造地”了,谦虚一点的则称“上帝造海,荷兰人造岸”。
此次行走荷兰,多次经停阿姆斯特丹和莱登、海牙三地。这一带是有名的“花田区域”(Bollenstreek),包括莱恩斯堡、诺德韦克、里斯、卡特韦克和哈伦在内,每年春夏两季都有不同主题的花车游行,有的还持续一整天。在这片人杰地灵的地方寻找旧日驻景,让人觉得倘荷兰人的说法没有夸大,那赋予其思想的一定另有其人。
我说的是出生在这里的哲学家斯宾诺莎。斯宾诺莎的祖先原是居住在西班牙斯雷翁省的犹太人,为躲避天主教迫害,举家逃到葡萄牙,再由法国迁至阿姆斯特丹。他七岁学犹太经典,因成绩优异,被视为“希伯来之光”。后因学拉丁文,受马基雅维利、霍布斯和笛卡尔影响,开始怀疑灵魂不灭,认为构成万物存在和统一基础的实体是自然,而上帝只是具有广延的存在。这当然为教会所不容,很快他被革出了教门。
早前读荷兰人黑特·马柯的《阿姆斯特丹:一个城市的小传》,对其称“阿姆斯特丹从来就是一座现代城市”印象深刻。确实,这里没有哪个贵族所建的王廷,也没有著名到能显圣超能的教堂,这里的居民普遍享受权利,更崇尚独立思考。所以,当布鲁诺因反对教会尊奉的地心说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伽利略受德意志第一帝国打压,被勒令抱病跪在圣玛丽亚修女院悔过,它却能辟出须德海广大的腹地,为欧洲各地宗教难民和良心犯提供慷慨的庇护。
只是执政者的宽容与教会的严苛是两回事。由于所持无神论思想威胁到教会的根本,他受到了最高级别的惩戒。长老们在他身上压下《律法书》上所有的咒语,让他白天晚上、躺下站起、出门进门都受诅咒,又勒令所有人不得与他交谈通信,不得给他任何帮助,甚至走近离他四腕尺的地方也不准。当然,他写的东西就更不能出版了。眼见还有人要市政当局将自己逐出城市,他只得搬离犹太人区,避居新教徒集聚的奥微尔开克村(Ouwerkerk),那里有他母亲的墓地。很快,他学会了赖以维生的透镜磨制技术。以后迁居莱登市郊莱茵斯堡(Rijnsburg)和海牙市郊的福尔堡(Voorburg),最后死于海牙。
说起来,西谚所谓“任何先知都有故乡的寂寞”真的从未过时。这座艾瑟尔湖边的“北方威尼斯”,165条运河流过1292座桥,河畔窄门深屋与星罗棋布的“browncafe”咖啡屋,没一家能告诉你哲学家的消息。Mac Bikes是此地最大的自行车租赁公司,在中央车站为游客提供定制的旅行线路建议。这些线路包括《十二罗汉》等“电影取景点线路”、传说中的“犹太人秘密宝藏线路”,甚至还有“同性恋区域线路”,也隆重介绍了伦勃朗,唯独不及斯宾诺莎。
阿姆斯特丹的斯宾诺莎雕像。汪涌豪摄
费好大劲,才找到犹太人居住区旧址。这片中世纪市镇西南的老城区原先有密集的运河网相连通,因历史上的市政拓宽与改造,如今只空存一“犹太宽街”(Jodenbreestraat)的地名。斯宾诺莎就住在临河的敞街上,北靠滑铁卢广场,尾接犹太会堂。在它的外街,沿古城郭逶迤流入辛厄尔河的运河拐角处,一尊斯宾诺莎雕像安静地伫立着。或许,这座城市终究知道自己的荣耀在哪里。但有些遗憾,边上咖啡馆的年轻侍者已不知道他是谁。
当然,这样的不为人知,在他生前就已领略。九年前,从葡萄牙流亡到此的犹太思想家乌利艾尔·达科斯塔因反对灵魂不死和圣经神托被逐出教会,流落街头,以后因贫困孤独,不得不回来认罪,在饱受羞辱后精神失常,饮弹自尽。这是较布鲁诺、伽利略更为切近的事例。他清楚,现在轮到他了。尽管他所尊崇的笛卡尔认为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能给人自由,但实际上,当时的荷兰共和国远非雷斯达尔风景画或维米尔的风俗画那么恬静。面对教会强加给他的“肆无忌惮的犹太无神论者”的恶名,他既不请人说项,也不要求重审,而是果敢地抽身远引,开始了行之终身的隐居生活。白天他磨镜片,晚上思考哲学。除了散步和购买食物,常常连着几天不出门。房东是不明白的,为能终于走上这条“向自我敞开的道路”,他的内心正享受着怎样难得的平静。
他在莱茵斯堡的故居,如今已被辟为博物馆,门外是一条用他名字命名的街道。到我来时,这里的声光黯淡,冷清到没一个访客。屋内不仅厨房、起居室小而简陋,陈设也很简单,不说磨镜工具并非原物,就连仅有的150本藏书,也是由一犹太慈善家依其死后的拍卖清单,重新收集相近版本捐献的。后边几个房间原先另有住家,不久前最后一位住户去世,才由斯宾诺莎学会买下。至于他在福尔堡的踪迹就更难寻觅了。只知道在那里,他每天吃三个斯泰弗的奶羹,外加四个斯泰弗的麦片粥,间或会再喝一个半斯泰弗的啤酒。斯泰弗(stuiver)是荷兰旧辅币,一个才值五分钱,一个荷兰盾值二十个斯泰弗。他最后的住处,海牙城缘巴维罗恩斯水道的故居,人们同样不知道。是志愿者在电脑上查了整整半小时,才指点了一个大致方位。如今,这幢不起眼的三层建筑,只一方石额、一块铭牌标注着曾经的寄居者。由于不对外开放,其实是无从开放,不知道他住过的二楼光景如何。根据他去世时留下的财产清单,不过一床两桌,外加一橱书、一个磨镜台而已。
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清苦的,但他安之若素,从无抱怨。没人见过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即使遇到势利的人,他也只是起身走开,从不失态。渐渐地,他的博学引来无数慕名者,包括对他怀有好奇的上流社会的淑女。有身份显赫的达官见他衣着寒俭,送他一领华袍,他婉拒了,理由是“人不会因为穿了一件好的睡袍就变得更有价值”。当然,如你认为邋遢即美德那也错了,因为在从不扮酷的他看来,使人成为哲人的并不是外表,故意不修边幅,恰可证其精神的贫乏。“在这种人的头脑里,智慧找不到栖身之处。”
他此后一生的言行,都在诠释“安贫乐道”四字的真谛。他拒绝富商们的馈赠,即使友人的遗赠也只取少许。他的说法:“大自然并无过多的要求,所以我也如此”。很多人钦服他“财物之获得必以维持生命为度”的箴言,也多少明白“人心如沉溺感官之乐,必招致绝大苦恼”的道理,但见他能无视路易十四要他将下一部著作题献给自己的暗示,断然拒绝由其颁赐的丰厚年金,仍然佩畏无地。确实,清高如康德,也在《自然通史和天体论》的扉页上写过“献给弗里德里希王子”,他却执拗地称“我只将我的著作献给真理”。及至他不答应巴拉丁亲王有条件的礼聘,谢绝海德堡大学的教职,就更让人肃然起敬了。
这样的孤绝与孤傲,今天知识人中怕早已音沉响绝。我们见多了知道拿他与第欧根尼相匹配的饱学者——后者视节制为善,当亚历山大大帝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住在木桶里的他目光越过对方,只淡淡地答道:“请别挡我阳光!“——但我们几曾见过有谁能在生活中真正践行此道?有的虽能抱道自持,洁身自好,但多少心怀怨望,并终究形诸辞章。至于放弃初心,把灵魂抵押给欲望的更是大有人在。那种为世俗的末名微利,借疏狂饰其世故,以騃稚行其老诈,几乎消损了知识人所有的荣光。
而更为难得的是,促使他这么做的直接原因只是对介入宫廷生活的不耐,对大学圈各种钩心斗角的厌弃。他觉得,这会妨碍人的自由,使人受制于外物而陷入“奴役状态”。他一生的志趣只是不想浪费时间,不想放弃“对独处生活的爱好”,因为这种独处最能滋养心灵,将人引向“永恒无限的东西”。后来,在《知性改进论》中,他用“最值得我们用全力去追求去探寻”这样的表达,对此义作了再次强调。我们还能问吗,今天有多少知识人能真正做到身心安和,真正体认独处之于自身存在的意义?
创作有“哲学家三部曲”的美国心理小说家欧文·亚隆曾感叹,斯宾诺莎身上太少故事,以至自己写《斯宾诺莎问题》时,找不到任何有关妒忌、世仇或重逢的剧码,连有趣的轶事也没有。面对这样一个安静地活在自己思想中的人,他感到无从措手。最后还是在其《伦理学》有关“克服情感束缚”的讨论中找到了突破口。他自以为哲学家本人一定有类似的情感挣扎,并听信了其早年曾经失恋的误传。其实,他是没理解持“理性之爱为心灵最高的完美”的哲学家,他所说的“对情感理解愈多,则愈能控制情感”的真意。
当然,以他的生活为枯寂,将他视作“郁郁寡欢的遁世者”的还有许多。小说家辛格在《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中塑造的老鳏夫菲谢尔森博士,虽置身嘈杂的市场街阁楼,仍希望通过读书和仰望星空获得快乐。然三十年斯宾诺莎读下来,让他变得生气全无,是与邻居老处女的结合,才让他第二天就顿感宿疾全消。书中这样写道:他禁不住对着自己的人生导师呼告:“神圣的斯宾诺莎啊,宽恕我吧,我变成一个傻瓜啦。”如此喜剧化的处理固然是对中世纪禁欲遗风的讽刺,但又何尝不是对哲学家本人的曲解?
真实的情况是,性情温和的哲学家不仅对人际交往有广泛的兴趣,对世事也有老到的认知,只是所用的方式与大多数人不同而已。我们照例可以回到他的《伦理学》来理解它,在该书结尾他说:“贤达者,其灵魂绝少扰动,其按某种永恒必然性认知自身,并知神知物,而决不停止存在,而永保灵魂的真正的恬然自足!”他就是这样一个沉静的冥思者,“一直谨慎地努力耕耘,不讥笑人类的行为,不悲叹人类的行为,唯求理解人类的行为”,甚至“考察人类的激情和行为如同考察直线、平面和体积”。此所以,罗素称他“在哲学家中人格最高尚,性情最温厚“,“他的才智或可超越,德性至高无上”。贺麟称他“宁静淡泊,持躬谦卑”,是“超时空而齐后先”、“亦诗亦哲”、“亦圣亦仙”的伟人。他践行古希伯来圣者“用你的双手去获取世俗的实物,为了天堂的思想而运用你的头脑”的教诲,让后来的人们如海涅所说,常不自觉地用他所磨制的眼镜看世界。
由于磨镜吸入硒尘,加以呼吸道疾病的家族遗传,他45岁就去世了。死后被葬在斯波耶的新教堂。丧葬费是变卖他身前仅存的财产支付的,墓地则是租用的。两百年后,海牙市政府才在其居所附近为他建了一尊雕像。再过两百年,我来此凭吊。但见雕像中的他低着头,似仍在沉思。一袭旧袍耷拉身后,一如他生前的随意。找人读出基座上那一行小字:“或许,上帝垂教吾人的启示,就在于此”,不禁感叹,怎样的情况下,人们才能舍此或许,改为确信。这个,怕是很难很难的吧。
本文刊于2015年8月30日文汇报·笔会
原题《为了天堂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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