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李开元:胯下之辱,兵法其中

2016-05-29 李开元 黄灿然小站 黄灿然小站




当韩信在淮阴街市受到恶少挑衅的时候,他眼前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忍辱负重,匍匐下地钻胯,另一种是任气使性,拔剑刺杀恶少。可以想象,韩信若是选择了后者,他可能在刺杀了恶少之后,被恶少的同党们所杀,或者是成为杀人犯而被官府通缉逮捕,判处极刑。抱负远大的韩信,理智地选择了胯下之辱,种种考量之外,他从小得到《孙子兵法》的指引,视《孙子兵法》为自己的人生哲学,不可不说是重大的原因。



史书上说,韩信青年时代家境贫穷,连吃饭都没有着落。不过,韩信吃饭没有着落的问题,怨不得别人,都是他自身的习气带来的后果。韩信身材高大,堂堂正正一男子汉,既不耕田种地,也不做买卖经商,又不能出仕为吏,生计当然不会有着落。生计没有着落的韩信,成天游手好闲,到处晃荡。他不但到处晃荡,还喜欢佩着刀剑晃荡,吃不起饭还端着架子,活生生一副落魄贵族子弟的形象。


在古代社会,带刀佩剑,本来是贵族的特权,不事生产,更是贵族的本性。大概正是遗风所致,我们在韩信身上,不但见不到依靠劳动养活自己的行为,甚至见不到这种意愿,他习以为常地“从人寄食”。“从人寄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到别人家里吃白食,似乎是不太光彩的事情。不过,在韩信所生活的战国秦汉时代,“从人寄食”是士人依附权贵的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本是古来贵族社会的遗风,到了战国时代,也成了新起的游侠社会的时尚。战国末年,三千门客寄食于魏国公子信陵君门下,秦汉之际,乡侠刘邦带领一批小兄弟到嫂子家白吃白喝,都是这种寄食之风


韩信寄食,最初依附在淮阴县下乡的南昌亭长家,天天去白吃,几个月之后,惹得亭长老婆心烦,于是使坏,早早做饭吃了。韩信按往常的时刻到时,亭长老婆不再招呼吃饭。韩信心中明白,从此不再到亭长家去。乍一看,韩信寄食南昌亭长家的这个故事,与刘邦寄食大嫂家有些相似之处,仔细琢磨,内涵大不相同。


刘邦喜欢结交朋友,吆三喝四,呼风唤雨,去大嫂家混饭,领着一帮狐朋狗友。韩信是孤独的人,没有听说他在家乡有过什么朋友,孤零零一个人到南昌亭长家寄食,孤零零一个人在淮阴街市上受欺负。韩信不好酒色,不管是先前蛰居乡里还是后来高居庙堂,都没有听说过他有酒色方面的传闻,哪里像刘邦,婚前养外妇生子,发迹后更是性趣盎然。韩信一生待人接物拘谨矜持,既不洒脱,更缺豪气,完全不是游侠社会中的人,倒是多有一些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没落贵族气。


淮阴是水乡,多河流湖泊。衣食无着的韩信,不时到城外钓鱼。韩信常去的钓鱼处,有年长的妇人在水边冲洗丝棉,被称为“漂母”。有漂母面善心慈,见韩信可怜,就将自己带来的饭菜分与他吃。数十天来,漂母天天在水边漂洗,天天带饭给韩信吃,毫无厌烦的神色。曾挨过白眼的韩信,感动地对漂母说:“我将来一定要重重地报答您老人家。”结果反而惹得漂母生气,讨来一顿重重的教训:“你堂堂男子汉不能自食其力,我分口饭与你,无非是可怜你,可怜你王孙落到如此境地,哪里想到过要你报答的事情!”韩信一时无言,惭愧得无地自容。


漂母称韩信为“王孙”,或许从另一头牵引出了韩信隐秘的身世。王孙,表面的意义,就是王子王孙。秦灭六国,古来的贵族社会终结,各国的王子王孙沦落到社会底层,破败的金枝玉叶,最容易引来善良的下层民众怜惜。


韩信出生的前二年,也就是公元前 230年,秦国攻灭韩国,为躲避战乱,不少韩国人向东迁徙。韩信一家,抑或是其中之一?漂母对韩信的家世,或许有所耳闻,称他为“王孙”,或许正是实有所指?落魄无助之人,最能感受慈悲之心,当时的韩信,暗暗在心中发下誓言,眼下的滴水之恩,将来定将涌泉以报。


在韩信的早年行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胯下之辱。


据说有一天,韩信佩剑经过淮阴街市。街市上的人,多有些狗屠商贩,如同当年沛县街市上的樊哙和周勃一般。手脚勤快养家糊口之人,最看不惯韩信这种破落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穷得吃不起饭,还酸溜溜地带把剑,实在是讨打。于是,在众人的怂恿下,一位鲁莽少年站了出来,横街挡住韩信的去路,挑衅说:“别看你小子长得人高马大,还喜欢佩剑带刀,其实是他妈胆小鬼。 ”


韩信没有搭理他。少年更来了劲,扯开衣襟高声喊道:“你小子不怕死,捅我一刀。不敢捅,就从我胯下钻过去。”众目睽睽之下,韩信一言不发,久久地注视着这位恶少,最终弯下腰,匍匐在地上,从恶少的胯下钻了过去。街市上爆发出哄堂大笑,大家都以为韩信是个窝囊废。


胯下之辱的故事,同寄食亭长、漂母饭食的故事一样,是司马迁到淮阴踏访时收集到的民间传说,生动地传达了淮阴的乡土风貌和韩信的性情,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伟大的司马迁,最爱这些轶闻掌故,他继续为我们讲述这三个故事的结局,汉帝国建立以后,韩信被封为楚王,衣锦还乡,找到了三位故事的当事人,分别做了不同的处置。对于漂母,韩信赐以千金;对于南昌亭长,韩信当面指斥他是小人,为德不终,扔给他一百钱;对于当年侮辱了自己的恶少,韩信对部下说:“此人也是一位勇士。当年他羞辱我的时候,我岂非不能一剑杀了他?不过,杀了他并不能扬名天下,因为忍受下来,才有了今天。”说完这番话后,韩信下令,提拔这位恶少作楚国的中尉,负责都城下邳的警卫。


我读《史记》,对于司马迁所讲述的这些历史故事,喜爱之余,又有将信将疑之感。韩信衣锦还乡,赐漂母千金,掷亭长百钱,作为民间传说来解读,是常见的因果报应的故事,一报还一报,容易理解。唯有提拔恶少作中尉的事情,总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胯下之辱的故事,千百年流传,已经成了汉语的常用成语,引申出来的意义,是说一个人只有能够忍受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羞辱,才能得到一般人所得不到的荣光。遥想当年,韩信匍匐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恶少胯下钻过,他那种能忍的功夫,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常人承受的范围。


苏东坡著《留侯论》说:“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苏东坡的这段名文,本是针对张良说的,不过,将这段话用来解说韩信,也许更为合适。韩信正是这样的大勇豪杰,能够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羞辱,他之所以如此能忍,是因为他心中有远大的抱负。他自视甚高,展望甚远,他舍小求大,忍辱负重。由此推想开去,青少年时代的韩信,究竟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他在淮阴街市上带剑独行的时候,他对未来究竟有何种梦想,在他那年轻的心中,谁是崇拜的偶像?


我整理韩信的历史,深感韩信是志在将帅的人,他自幼熟读兵书,《孙子兵法》他熟读成诵,孙子其人,或许还有辅佐周武王平定天下的姜太公,就是少年韩信心中的偶像。纵观韩信的一生,以《孙子兵法》为代表的兵家思想,不仅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军事生涯,也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性情和人生。可以说,《孙子兵法》,是了解韩信其人其事的一把钥匙。


《孙子·火攻篇》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意思是说,国君不可因一时的愤怒而发动战争,将帅不可因一时的怨恨而贸然作战。合于国家利益就行动,不合于国家利益就停止。简短的话语,将正确行动的原则讲得清清楚楚。重大的行动,不能受情绪的左右,怨愤时的冲动,最是大忌。决定动与不动的根本,在于前瞻性的算计,合于利益就行动,不合于利益就停止。


《火攻篇》接着道:“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意思是说:发怒后可以重新喜悦,怨恨后可以重新高兴,国亡了就不能再存,人死了就不能再活;所以说,明君一定要对此慎重,将帅一定要对此警惕。安定国家保全军队的道理,就在这里。补充的说明,更为深入明白。喜怒哀乐的情绪,可以变化反复,国破身死的存亡,决然一去不回。两相比较之下,孰轻孰重,孰是表面,孰是根本,一目了然。


俗话说,人生如战场,兵法就是人生哲学。当韩信在淮阴街市受到恶少挑衅的时候,他眼前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忍辱负重,匍匐下地钻胯,另一种是任气使性,拔剑刺杀恶少。可以想象,韩信若是选择了后者,他可能在刺杀了恶少之后,被恶少的同党们所杀,或者是成为杀人犯而被官府通缉逮捕,判处极刑。如此一来,历史上将不会有连百万之军,决胜垓下的韩信。韩信也不可能衣锦荣归,在楚王的辉煌仪仗中接受恶少的匍匐礼拜。


抱负远大的韩信,理智地选择了胯下之辱,种种考量之外,他从小得到《孙子兵法》的指引,视《孙子兵法》为自己的人生哲学,不可不说是重大的原因。胯下之辱,磨炼了韩信的意志,使他能在忍耐的极点冷静行事。


想来,当韩信在淮阴回首往事时,他可能会认为自己的成功之始,就在应对了胯下之辱的挑战。眼前这位恶少,他当年用生命挑战生命,尽管是锱铢对千金,燕雀挠鸿鹄,毕竟是浪掷同样宝贵生命的豪赌。敢做如此豪赌的人,也是一条血性汉子。于是,韩信不但宽恕了恶少,还起用了他。他也许觉得,当年的这位恶少是自己的命运使者之一?


选自《楚亡:从项羽到韩信》,李开元著,三联书店,2015


预读/校对:杜沁伊、zzj、陈涛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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