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契诃夫：成为有教养的人的八个条件（汝龙 译）

致尼·巴·契诃夫①

①尼·巴·契诃夫：尼古拉·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作者的二哥，俄国画家。——俄文本注

你常常对我抱怨说人家“不了解”你！！就连歌德和牛顿都没有发出过这种抱怨……抱怨的只有基督一个人，而他讲的不是他自己的“我”，却是他的学说……人家是十分了解你的……要是你自己不了解你自己，那就不能怪别人了……

我向你保证，我作为你的弟弟，作为一个接近你的人，是了解你的，而且对你有满腔的同情……你的一切优良品质我了如指掌，重视它们，对它们存着最深刻的尊敬。如果你乐意的话，我甚至可以把这些品质一一列举出来，借以证明我了解你。依我看来，你善良到了软弱的程度，你宽宏大量，不是利己主义者，连最后一文钱也肯给予人，你诚恳，你同依赖和憎恨绝缘，你心地单纯，你怜悯人和动物，你不贪财，不念旧恶，容易信任人……上帝赐给你一种别人没有的东西：你有才能。这种才能使你高于几百万人，因为世界上每二百万人中只有一个艺术家……才能把你放在一种独特的地位上，即使你是癞蛤蟆或者毒蜘蛛，人家也会尊重你，因为看在才能的份上一切都得到了原谅。

至于你的缺点，只有一个。不论你的虚伪的立足点也好，你的痛苦也好，你的肠炎也好，都来自这种缺点。那就是你极其缺乏教养。请你原谅我，可是vertitas magis amicitiae①……问题在于生活有它的条件……为了在知识界中感到心情舒畅，为了在那儿不感到隔膜，也不使它感到是累赘，那就得有一定程度的教养……才能把你带到知识界里来，你是属于这一界的，然而……你一心想脱离它，你不得不在有文化的社会人士和vis-à-vis②的人之间保持平衡。在你身上正在表现出小市民的化身，这是在酒馆的熏陶中靠乞讨来的施舍成长起来的。要战胜它是很难的，非常难的。

①拉丁语：真理高于友谊。——俄文本注

②法语：对立面。——俄文本注

有教养的人，按照我的看法，必须符合下列条件：

（一）他们尊重人的个性，因此永远宽厚、温和、殷勤、肯让步……他们不为一个小锤子或者一块失掉的橡皮而打架；他们跟别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不是因此就认为在给人一种恩典，而在分手的时候也不说：没法跟您一块儿生活！不管嘈杂也好，寒冷也好，煎焦了的牛肉也好，尖刻的话也好，他们的屋子里有外人在座也好，他们都加以原谅……

（二）他们不仅仅怜悯乞丐和猫。他们甚至为普通的眼睛看不到的事情而心里难过。比方说，如果彼得知道他的父母忧愁得头发变白，夜里睡不着觉是因为他们很少见到彼得（即使见到，他也是醉醺醺的），那么他就会赶紧到他的父母那儿去，而且丢开酒不喝了。他们晚上不睡觉，为的是帮助波列瓦耶夫①，替大学的同学缴学费，给母亲添制衣服。

①彼得·波利瓦耶夫，契诃夫和他的二哥的朋友。——俄文本注

（三）他们尊重别人的财产，所以有债必还。

（四）他们胸怀坦白，怕虚伪如同怕火一样。他们哪怕在小事情上也不说谎。说谎对听者是侮辱，而且使得自己在听者的心目中变得庸俗了。他们不卖弄自己的长处，到了街上一举一动如同在家里一样，不蒙哄年纪小的弟弟……他们不饶舌；人家没有问他们，他们就不唠唠叨叨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来纠缠人家……由于尊重别人的耳朵，他们常常保持沉默。

（五）他们不糟蹋自己来达到博得别人同情的目的。他们不去拨弄别人的心弦，使他们用叹息来回答自己，顺自己的心意。他们不说：“人家不了解我！”或者：“我把精力都耗费在挣几个小钱上了！我〔……〕！……”因为这些都是为了取得廉价的效果，庸俗、陈旧、虚伪……

（六）他们不好虚荣。他们对那些假钻石不感兴趣，例如同名人相识、跟喝醉酒的普列瓦科①握手，在Salon里遇见熟人而高兴，在啤酒馆里出名……他们嘲笑这句话：“我是舆论界的代表！！”这种话只适合于罗德泽维奇和列文别尔格②。如果他们做事挣来的钱很少，他们就不拿着一根值一百卢布的手杖跑来跑去，也不吹牛说他们能去别人不能去的地方……真正有才能的人总是坐在暗处，混在人群里，跟招摇过市离得很远……连克雷洛夫③都说过：空桶比满桶响……

①莫斯科的一个律师。——俄文本注

②两个浅薄的报刊工作者。——俄文本注

③克雷洛夫（1768一1844），俄国寓言诗作家。

（七）如果他们有才能，他们就尊重它。他们为它牺牲安乐、女人、酒、浮华……他们为自己的才能而自豪。所以他们不跟市民学校的督察和斯科沃尔佐夫的客人一块儿酗酒，他们领会到他们的天职不是跟他们一块儿生活，而是对他们起教育的作用。再者他们守身如玉……

（八）他们有美学的修养。他们不能够穿着衣服睡觉，不能够看着墙上有裂缝，裂缝里藏着臭虫而不管，不能够呼吸污浊的空气，不能够在吐满痰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不能够用煤油炉烧饭吃。他们尽量克制性的本能，使它变得高尚……〔……〕隐忍它的逻辑，一步也不离开它，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可是有教养的人在这方面不是那么粗鄙。他们需要于女人的不是床，不是马汗，〔……〕不是表现为善于用假怀孕骗人、一刻不停地说谎话的智慧……他们，特别是其中的艺术家，需要的是朝气、优雅、仁慈、不是做〔……〕而是做母亲的能力……他们不一面走动一面喝酒，不用鼻子去闻食器柜，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是猪。他们只有在空闲的时候，在有机会的时候才喝酒……因为他们需要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①。

①拉丁语：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体。——俄文本注

如此等等。有教养的人就是这样……为了使自己有教养，不至于在自己所属的那个圈子的水平以下，光读匹克威克①，背诵《浮士德》的独白是不够的。坐上一辆街头马车，跑到亚基曼卡来而过上一个星期，又从那儿逃走，也是不够的。

①指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中的主人公。——俄文本注

这儿需要的是不间断的、日以继夜的工作，经常的阅读，钻研，毅力……这儿每一个小时都是宝贵的……

1886

选摘自《契诃夫文集》（第十四卷），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预读/校对：zzj、桃花、胡江涛、冉冉蔚蓝、Turquoise

整理：胡江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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