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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高尔基:关于托尔斯泰的笔记(上)(巴金 译)

2016-08-09 Arshile Gorky 黄灿然小站


本文最初发表在一九一九年九月和十月的《艺术生活》日报上。当时刊出的就是作者在《前言》中提到的失而复得的笔记。其实这些笔记并未遗失,从一九〇六年到一九一三年年底作者都在国外,笔记一直保存在他的前妻叶卡特林娜·巴甫洛夫娜那里,他回国以后,叶卡特林娜就把笔记交还给他了。一九一九年发表的《回忆录》只有三十六节。同年出版的《关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单行本中除了《笔记》外,还有一九一〇年作者得到托尔斯泰“出走”和逝世的消息时写给柯罗连科的《一封信》。信始终未写完,因此也一直没有寄给受信人。一九二三年作者又用《关于列夫·托尔斯泰的笔记》这个标题在《交谈》杂志第一期上发表了八则新的笔记。

    

这本小书是根据我在奥列依节①写的一些片段的笔记编成的。那时候②托尔斯泰住在加斯卜拉③,他起先患着重病,以后病渐渐好起来,就在那儿养息。我当时随随便便地在一些纸片上写下这些笔记,我以为它们已经散失了,可是最近我又寻到了它们中间的一部分。我在它们后面附了一封未写完的信,这封信是当初我得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离开雅斯纳雅·波良纳④“出走”和他去世的消息时写下来的。我现在发表它,一个字也没有修改,完全依照它原来的内容。而且我也不把它写完,因为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总觉得要写完它是不可能的。


①奥列依节:在雅尔达附近。

②指一九〇一年末到一九〇二年初这一段时期。

③加斯卜拉:在俄国南部的克里米亚半岛上。

④雅斯纳雅·波良纳:托尔斯泰出生及居住的地方。




笔记



比一切其他的思想更常来苦恼他的,显然就是关于上帝的思想。有时候它好像并不是一个思想,却是对于某种他觉得是比他高的东西的顽强抵抗。关于它,他所说的话倒比他所想说的少得多,然而他始终在想着这个问题。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年老的征兆,一个关于死亡的预感;我以为这是从他那出色的人的骄傲上来的,并且多少还有一点是从一种屈辱的感觉上来的:因为像他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的人还不得不拿自己的意志去顺从某种链状球菌,这件事叫他感到耻辱。倘使他是一个自然科学家,他一定会推想出一些天才的假设,而完成一些伟大的发现。



他的两只手生得很古怪:它们难看,上面高高低低地布满了胀大的血管,然而它们又显得富于特殊的表现力和创造力。莱阿那多··芬奇①可能有这样的手。人有这样的手便可以做出任何的事情。有时候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伸动他的手指,渐渐地把它们捏拢成一个拳头,随后又突然放开,还说几句美丽的、很有意义的话。他好像是一位神,却又不是沙白阿斯②,也不是奥林普斯山上的神③,他是一位“坐在金色菩提树下的枫树宝座上面的”俄国神,他并不十分威严,可是他也许比所有其他的神都更聪明。


①莱·达·芬奇(1452─1519 ):意大利的雕刻家、画家、建筑师和工程师。

②沙白阿斯(Sabaoth):希伯莱人用来赞美耶和华的字眼,沙白阿斯的意思是“万军”,他们称耶和华为万军之耶和华,把天上的星都看作他的军队。

③希腊神话,奥林普斯山上住着宙斯等十二位神。



他对待苏列尔席次基①用的是一种女人的温存。对待契诃夫他却用了一种父性的爱,这里面含得有一个创造者的骄傲的感情;而苏列尔则引起了他的温存,一种持久的兴趣和一种连魔术家也似乎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赞赏。这种感情中或许有一点点可笑的成分,就像一个老处女对一只鹦鹉、一只小狗或一只雄猫的爱那样。苏列尔是一种从某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国飞来的可爱的、自由的小鸟。像他这样的人要是有一百个的话,那么就可以把一个外省城市的面目和灵魂改变过来。他们会毁坏那个城市的面目,并且在它的灵魂里装满那种追求狂热而出色的恶作剧的热情。要爱上苏列尔,是容易的,并且是愉快的,所以我看见女人们对他冷淡的时候,我居然感到了惊讶和愤慨。也许在这冷淡下面隐藏了一种谨慎。苏列尔也并不是可以信任的。他明天会做些什么呢?也许他会去丢一个炸弹,也许他会去参加酒店的唱歌班子。他有着足够三个人同时消耗的精力,又有像烧红的铁块那样发射火花的生命的火。


①列·安·苏列尔席次基(1872─1916):一个年轻的艺术家,托尔斯泰的忠实的信徒,因为不肯服兵役曾被流放到中央亚细亚。他后来参加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工作,一九〇五年起担任艺术剧院的导演。托尔斯泰一家的人常常把他的姓缩短为“苏列尔”。

    

然而有一天托尔斯泰却对苏列尔大发脾气。列奥波立德①有一种无政府主义的倾向,常常热烈地谈起个人的自由。而在这种时候,列·尼总要把他嘲笑一番。


①列奥波立德:苏列尔席次基的名字。


我记得苏列尔席次基在什么地方弄到了一本克鲁泡特金公爵①写的薄薄的小册子。他兴奋起来,整天大吹无政府主义的真谛,并且滔滔不绝地大谈哲学。


①彼·克鲁泡特金(1842─1921 ):俄罗斯的公爵,无政府主义的理论家。二月革命后返国,一九二一年二月在莫斯科病故。

    

“列伏希卡①,不要讲了,我听腻了,”列·尼厌烦地说。“你像一只鹦鹉似地老是在重复着一个字眼:自由,自由……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倘使你得到你所想的、你所想象的那种自由,那么你会给它引到什么地方去呢?从哲学的观点来说,是到虚无。而在生活中,在实际上,你会变成一个懒人,一个寄生虫。要是你真是像你所说的那样自由了,那么还有什么来把你跟生活,跟人们联系起来呢?你看鸟是自由的,然而它们还要造鸟窝。至于你呢,你连一个窝也不肯动手去造,你像一只公狗那样,到处去解决你的性欲。你认真地想一想,你就会看见,你就会感觉到归根究底,自由不过是空虚,是无限罢了。”


①列伏希卡:列奥波立德的爱称。


他生气地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压低声音说下去:

    

“耶稣是自由的,佛陀也是自由的,他们两个人把全世界人所犯的罪担在自己的肩上;他们自愿地做地上生活的俘虏。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比他们走得更远一点。……至于你,至于我们……我们做过了什么呢?我们都在想法免除我们对我们邻人的义务,然而使我们成为人的却正是这种义务的感情,而且要是没有了这种感情,那么我们就会活得跟禽兽一样了。……”


他带了讥讽的微笑接着往下说:

    

“现在,我们还在辩论所谓较好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辩论的结果不会有多大的好处,可是也不会太少。譬如说,你在跟我争论,你气得那么厉害,连你的鼻子也变青了,可是你却不动手打我,连骂也没有咒骂过我。然而要是你真正觉得自由了的话,你会把我痛打一顿,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再接着说:

                                                        

“只有在我周围的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跟我一致的时候,我才是自由的,然而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们只有在冲突与矛盾中才感觉到我们自己。”



戈尔登淮塞尔①弹了萧邦②的乐曲,引起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发表了下面的意见:“我不记得哪一个德国小邦的国王说过这样的话:‘人要是想养奴隶,他就得尽量地多作乐曲。’这倒是正确的想法,精确的观察:音乐使人心麻痹。天主教徒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不用说,我们的教士绝不肯在教堂里弹奏门德尔松③的乐曲。一个图拉④的教士有一天甚至对我确切地证明说,耶稣并不是犹太人,虽然他是一个犹太上帝的儿子,他的母亲是一个犹太女人;──这一点他倒是承认的,可是他又说:‘这不可能。’我问他:‘那么怎样呢?’他把肩头一耸回答我说:‘我以为这是不可思议的!’”


①亚·包·戈尔登淮塞尔:一八七五年生,卒年不详;苏联著名钢琴家和作曲家。那些日子里他常到托尔斯泰家里去弹琴。一九二二年他的日记在莫斯科刊行,标题是《在托尔斯泰的近旁》。

②弗·萧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和钢琴家。

③门德尔松(1800─1847):德国籍犹太音乐家。

④图拉:俄国中部的一个城市。距雅斯纳雅·波良纳图拉约七英里。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知识分子很像那个加里西亚的公爵,符拉季米尔科,他远在十二世纪就敢于‘大胆地’公开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再没有奇迹了。’他说了这句话以后,六百年又过去了,知识分子仍然反复地互相说:‘不再有奇迹了,不再有奇迹了。’可是人民还继续相信着奇迹,就跟在十二世纪一样。”



他说:“少数人需要一个上帝,因为他们除了上帝以外什么东西都有了,多数人也需要上帝,因为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的意见跟他的不同,我倒想说:“多数人因为他们胆小而信仰上帝,只有少数人信仰上帝是因为他们的灵魂充实。”①


①为了避免误解,我应当说明:我是把宗教著作当成文学作品的;我还把释迦、基督、穆罕默德的传记都当成想象的小说来看。──作者。

    

“你喜欢安徒生①的童话么?”他带着沉思的样子问我道。“当初玛尔科·沃弗奇科的译本出版的时候,我还不了解它们,可是过了十年我再拿起那本小书来读,我一下就明白安徒生是非常孤寂的,非常孤寂。我不了解他的生活。我相信他的生活是放荡的,而且他常常旅行,走过的地方很多,可是这只是证实了我的想法:他是孤寂的。他正因为这个缘故,才写给儿童们念的东西,他以为儿童比成人有更多的怜悯心,这个见解是错误的。儿童对什么都不会怜悯,他们是不能够怜悯的。”


①汉·安徒生(1805─1875 ):丹麦童话作家。



他劝过我念佛经。谈起佛教和基督来他总是带着感伤的调子;特别是谈到基督时他的言辞显得贫弱:他的话里面没有热忱,没有感动,也没有一线火花从他的心里发射出来。我觉得他把基督当作一个天真的、值得我们怜悯的人,他虽然也常常赞美基督,他却并不见得爱基督。我还觉得他好像在耽心:万一基督到了一个俄罗斯乡村里来,那些荡妇、娼妓会把他大大地戏弄一番。



今天尼古拉·米哈依洛维奇大公爵在那儿,他好像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态度谦逊,讲话不多。他有着温和可亲的眼睛,堂堂的相貌和安详的举止。列·尼和蔼地对他微笑,跟他有时讲法国话,有时讲英国话。他又用俄国话对他说:

    

“卡拉姆津①为了沙皇写作,索洛维约夫②写得冗长而乏味,克柳切夫斯基③却是为了自己的消遣写作的。他太狡猾:你读他的文章,你相信他在赞美,可是你仔细想一下;你就看出来他是在咒骂了。”


①尼·米·卡拉姆津(1766─1826 ):俄国历史学家和小说家。

②谢·米·索洛维约夫(1820一1879):俄国历史学家。

③瓦·奥·克柳切夫斯基(1841─1911):俄国历史学家。

    

有人提起了扎别林①的名字,列·尼说:  


①伊·叶·扎别林(1820─1908 ):俄国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


“他很好。一个道地的司书。一个古董爱好者,他不管是有用或者没用的东西,全搜集在一块儿。他讲到食物的时候,好像他从来没有吃饱似的。不过他是非常、非常有趣的。”



他使我想起那班朝山的香客,他们一生就是捏着短棒跨着大步,步行千万里①路,从这一个寺院走到那一个寺院,从这一位圣者的遗骨看到那一位圣者的遗骨,永远无依无靠,对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是非常生疏。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他们创造的,上帝也不是为他们存在的。他们照着习惯祷告上帝;可是在心里他们却暗暗地恨“他”。“他”为什么要逼迫他们从大地的这一端飘游到那一端呢?为什么呢?对于他们,人不过是断桩、残根、路上的石块,他们会撞上这些东西,而且有时候会受伤的。自然,他们也可以不撞到这些东西,可是有时候为了叫一个跟自己接近的人惊奇的缘故,对他表示自己跟他不同,自己的意见跟他的不一致,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①指俄里,即维尔斯特。


一〇


他说:


“普鲁士的国王弗列特利克大帝说得很好:‘每个人应当依照他自己的办法救自己。’他又说:‘随你高兴去议论吧,不过你得服从。’可是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却承认说:‘我倦于统率奴隶了。’所谓伟大人物总是矛盾得厉害。这跟他们所有其他的蠢事一块儿被人宽恕了。然而矛盾究竟不是蠢事。傻瓜是顽固的,但是他并不矛盾。不错,弗列特利克是一个怪人;德国人恭维他是一个最好的君主,可是他却不喜欢德国人。他连歌德①和魏南特②,也不喜欢。”


①歌德(1749一1832):德国诗人和博学的著作家。

②魏南特(1733一1813):德国诗人和散文作家。


一一


昨天晚上谈到巴尔蒙特①的诗,他说:“浪漫主义是从人们害怕面对真理的这种畏惧心来的。”苏列尔不赞成这个见解,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非常感动地再朗诵了些巴尔蒙特的诗。

    

①康·德·巴尔蒙特(1867─1943 ):俄罗斯象征派诗人。


“列伏希卡,”他说,“这不是诗句,这是吹牛,这是中世纪人们所谓的无聊东西,这是一串没有意义的文字。真正的诗是朴素的;费特①写着: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歌唱什么,

可是一首歌已在我的心中成熟。


①阿·阿·费特(1820─1892 ):俄罗斯抒情诗人。


的时候,他已经表示出了一般人对于诗的真正的感觉。农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可是啊,唯,呀,嗳──这便是一首直接从灵魂中发出来的真正的歌,就跟小鸟的歌一样。而在你们那班新诗人,却完全是虚构。还有那些叫做‘巴黎流行品’的法国废物。这就是你那些制造诗的家伙擅长的东西。涅克拉索夫①的那些坏诗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虚构。”


①尼·阿·涅克拉索夫(1821─1878):俄国诗人。

    

“贝朗瑞①呢?”苏列尔问道。


①彼·让·贝朗瑞(1780─1857 ):法国诗人。

    

“贝朗瑞么,那又当别论。法国人跟我们中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他们是好色的;他们认为肉的生活比灵的生活更重要。对一个法国人来说,女人占第一位。这是一个衰老的、精力耗尽了的民族。医生说过所有害肺病的人都是好色的。”

    

苏列尔像他平日那样直率地争论起来,滔滔不绝地随便说了一大堆话。列·尼望着他笑了,一面说:“你今天倒好像一个到了结婚年龄而没有男朋友的小姐那样地在耍脾气了。”


一二


病使他变得更枯瘦了,他的内部有什么东西给病消耗光了;在内心方面他显得更轻快,更明澈,更接近生活。他的两只眼睛变得更锐利,眼光更深透。他用心地听人讲话,好像他在努力回忆一些久已忘却的事情,或者他在等待着别人告诉他一些新的、未知的事情。在雅斯纳雅·波良纳,他让我觉得他是一个什么都知道而且用不着再学习什么的人,对于他什么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一三


托尔斯泰倘使是一尾鱼,他一定是在大洋里面游泳,绝不会游进内海,更不会游到淡水河里。一条小鱼在他的四周游来游去,他所说的话它完全不感兴趣;对它毫无用处;他的沉默既不使它惊恐,也不使它感动。然而他的沉默既威严,又巧妙,很像一个真正离群索居的隐士。虽然关于某一些问题他感到有讲话的义务,出来说了许多话,可是人还是觉得他有更多的话不曾说出来。有些事他不能够对任何人谈。不用说,他有一些连他自己也害怕的思想。


一四


有人送给他一种很好的关于基督的教子①的故事的变文。他很高兴地念给苏列尔和契诃夫听,而且念得非常好!他特别欣赏魔鬼们对地主用的惩罚,在他的态度上有什么地方使我不喜欢。他不会是不诚实的,可是正因为他诚实,就更糟了。


①教子:受洗礼领教名的男孩。

    

随后他说:

    

“你们看农人也会做文章。一切都是简单的,话很少,而感情多。真正的智慧并不罗嗦;譬如说:‘主啊,可怜我们。’”


不过这篇小故事倒相当残酷。


一五


他对我只感到一种人种学上的兴趣。在他的眼睛里我是一种他完全不知道的人的代表,此外再没有别的了。


一六


我把我的短篇小说《公牛》念给他听。他笑了好一阵,又恭维我知道“语言的技巧”。


“不过您用字遣词却并不高明。所有您的那些农人讲话都太聪明了。在实际生活里他们讲话都很蠢,而且次序颠倒,不相连贯,你起初一听,简直不懂他们想说些什么。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在他们愚蠢的语言后面始终藏着那个想使对方讲出心事来的愿望。一个好的农人从来不会一下子就露出自己的聪明来,这是对他不利的。他知道一般人跟傻瓜、蠢人接近的时候,总是不怀恶意不用欺诈的,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你在他面前一坦白,他立刻就看出了所有你的弱点。他对谁都不相信,就是对他的老婆他也怕讲出他的心事。然而在您的小说里面,他们全是那么坦白爽快;在您的每篇小说里面都有自作聪明的人们的大聚会。他们全用警句谈话,这也是不对的:警句在俄国话里是不相宜的。”


“可是谚语和格言呢?”


“那又当别论,它们不是今天才有的。”


“然而您自己也常常用警句谈话呢。”


“我从没有!而且您把一切都美化了,人啦,大自然啦,特别是人都给您美化了!列斯科夫①就是这样的,这是一个矫揉造作的、不自然的作家,很久就没有人念他的作品了。您不要受别人的影响,也不要害怕任何一个人,那么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①尼·谢·列斯科夫(1831一1895):俄罗斯小说家。高尔基称他为“俄罗斯语言的最杰出的专家”。


一七


他把他的日记本拿给我看,里面有一个奇怪的警句使我吃了一惊,那是:“上帝是我的欲望。”

    

今天我把那个本子还给他,我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未完成的思想,”他半闭上眼睛望着书页,一面回答道。“我一定是想说:‘上帝是我想认识他的欲望;’……不,不是这个意思。”他笑了起来,把那个本子卷成一个筒子,放到他那件粗布外衣的大口袋里面去。他跟上帝的关系是很不确定的;它们有时候使我想起了“一个洞里面两只大熊” ①的关系。


①这就是说:两雄不并立。


一八


关于科学,他说:


“科学是一个走江湖的炼金术士造的金元宝。你想把它简单化,使它跟所有的人接近,换句话说,就是铸造大量的伪币。将来有一天人民知道这种钱币的真正价值的时候,他们不会感激你的!”


一九


我们一块儿在尤苏波夫公园里散步。他谈起莫斯科贵族的生活习惯谈得非常出色。一个肥胖的俄国农妇在花坛前面工作;身子弯成直角,露出她那一双象腿似的粗腿;她那对肥大的奶子一直在颤动。他注意地望着她。他说:

    

“所有那一切的繁荣豪华都是建立在这种女象柱上面的。这不单是靠着农人农妇们的劳力,和他们所缴纳的租税,并且还是靠着人民的血液,实实在在的血液的。倘使贵族不是时常跟她这样的母马交配的话,那么他们早就绝种了。像我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那样,消耗了精力,是不能不受到惩罚的。然而他们胡闹了一阵之后,他们里面有许多人便跟农奴的姑娘们结了婚,生出了好种。照这样说,也还是靠农人的力量救了他们的。农人的力量到处都有用。贵族家庭中总有一半人把他们的力量为自己消耗掉,另外的一半人就把自己的血跟乡下人的浓血混合在一块儿,乡下人的浓血也因此给冲淡了些。这倒是有好处的。”


二〇


他很爱讲女人,就像一个法国小说家那样,然而他总是带着俄国农人的那种粗俗的腔调,以前我听起来总觉得不舒服。


今天在杏树林里他问契诃夫道:


“您年轻时候很荒唐过一番吧?”

    

·巴①受窘地笑了笑,拉了一下他颔下的小胡子,呐呐地讲出一两句听不清楚的话来。列·尼望着海,一面承认地说:


①安·巴:即契诃夫(1860一1904),俄罗斯作家。

    

“我当时是一个不要命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了一种忏悔的样子,收尾用了一个农人常用的猥亵字眼。这时我才头一次注意到他说出这个字眼显得非常容易,好像他就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它的另外的字眼似的。整句话从他那长着胡子的嘴里说出来显得非常单纯、自然,话在半路上就失去了它们那种军人常用的粗俗和猥亵的味道了。我还记得我初次会见他的情形以及他谈起《瓦连卡·奥列索娃》和《二十六个和一个》①时所讲的那些话。


①高尔基的两篇小说。

    

依常情来说,他的话只是一串“肮脏的”字眼罢了。我给它们弄得莫名其妙,甚至恼怒了。我觉得他好像认为我就只能懂这样一种语言似的。我现在才看出来我那时候恼怒,实在是愚蠢得很。


二一


他坐在丝柏树下一个石凳上面,看起来又瘦又小,而且很老了。然而他还是像一个上帝,现在有点疲乏,在跟着一只燕雀的叫声吹口哨消遣。那只小鸟正躲在树叶浓密的地方唱歌;列·尼皱起他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朝那个方向望着,并且像小孩似地尖起嘴唇笨拙地吹起口哨来。

    

“它在生气了,这个小东西!它拼命在叫。它是什么鸟啊?”

    

我便对他讲起燕雀来,我还讲到这种鸟的妒忌的特性。

    

“它一生就只能唱一首歌,然而它还是妒忌。人心里有几百首歌,他也还是因为妒忌挨骂!难道这是公平的吗?”他带着沉思的样子说,好像他在问他自己似的。“在有些时候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了比她所应当知道的更多的关于他自己的话。他以后就忘记了他的话,可是她还记得。妒忌会不会是从那担心自己灵魂堕落的恐惧,从那担心会被侮辱、会成为可笑的害怕产生的呢?一个抓紧你的XX的女人并不危险,危险的倒是那个抓紧你的灵魂的女人。”

    

我对他说他这番话跟他的小说《克来采长曲》有点冲突;愉快的微笑在他的全部胡子上面出现了,他回答我说:

    

“我不是一只燕雀。”

    

晚上在散步的时候他突然说:

    

“人经历过了地震、瘟疫、疾病的恐怖以及种种灵魂的折磨,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在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将来也好,他的最惨痛的悲剧都得数那个床笫间的悲剧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不觉得意地微笑了:他时不时地露出一种豁达的、安静的微笑,一个人克服了极大的困难,或者突然觉得那个折磨了他许久的锐利的痛苦消失了以后,就会有这样的微笑。每一个思想都像扁虱似地咬住了他的灵魂;他要不把它立刻弄掉,就得让它饱餐他的血,等到它的肚子喂饱了,它自己也会离开,不给他知道的。

    

有一次他正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禁欲主义,忽然皱皱眉头,咂咂嘴,严肃地说:

    

“是缝起来的,不是逢起来的;有‘缝’这个动词,没有‘逢’这个动词……”

    

这句话跟禁欲主义的哲学显然毫无关系。他注意到我的惊讶,连忙说,一面朝着隔壁房间的门点点头:


“他们在那边说:逢好的被子。”

    

他接着又说:“那个列朗①只会叽叽喳喳地讲甜言甜语……”


①艾·列朗(1823一1890):法国资产阶级历史学家、语言学家和哲学家。

    

他常常对我说:

    

“您讲故事很好,用您自己的字句,很生动,并不照抄书本。”

   

然而他差不多总是指出我的文字上的疏忽,他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似地小声说:

    

“‘相同地’和接着用的‘绝对地’其实应当用‘完全地’这个副词。”

    

有时候他责备我说:

    

“‘不固定的典型。’人怎么能够把两个在精神上很不相同的字眼结合在一块儿呢?这是不好的……”

    

我觉得他对语言文字的形式的敏感有时候锐利到一种病态的程度。有一次他对我说:


“我在某一个作家的文章里,一个句子里面同时找到‘柯希卡’(猫)和‘基希卡’(肠)两个字。这叫人讨厌!我实在受不了。”

    

有一次他从公园回来,又说:

    

“……我不喜欢语言学家,他们是些枯燥无味的学究。然而在他们面前明明摆着语言方面的重要工作。我们讲话常常用些连我们自己也不懂的字眼。譬如有些动词是怎样来的,我们一点也不明白。”


他常常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

    

“他写得很丑恶,而且甚至于故意写得脏──我相信这是故意的,是为了他想卖弄。他喜欢表现自己。他在《白痴》①里写着:‘厚着脸皮纠缠并且“阿菲谢瓦尼耶”熟人。’我想他故意曲解了动词‘阿菲希罗瓦其’②的用法,因为那个动词是外来语,是从西欧来的。然而我们还可以找到他的别的不能宽恕的错误:那个‘白痴’说:‘驴子是一个好心而有用的人’,这句话本来应当引起人们大笑或者讲什么话的,可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笑过。他是当着他的三个妹妹的面说出来的,她们都喜欢戏弄他,尤其是阿格拉雅。一般人都说这本书不好,可是书里面最坏的地方却是梅希金公爵是害癫痫病的。倘使他是个身体健康的人,那么他的直率,他的纯洁会使我们大受感动的。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勇气把他写成一个健康的人。并且他素来就不喜欢健康的人。他相信既然他自己是个病人,那么全世界也在生病……”

    

①《白痴》:费·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一1881)的一部长篇小说。

②“阿菲希罗瓦其”:吹牛、自负一类的意思。


他把描写谢尔吉依神父①堕落的场面的一种变文念给苏列尔和我听。那个场面是很残酷的。苏列尔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烦躁不安地在椅子上擦动。


①谢尔吉依神父:见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谢尔吉依神父》。

    

“你怎么啦?你不喜欢它吗?”列·尼问道。

    

“这太残酷了。别人会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那个龌龊的女孩子,奶子像煎饼一样。……为什么他不跟一个健康、漂亮的女人犯奸呢?”


“那样奸罪便是不可原谅的了,而在这儿他还可以辩解说他怜悯那个女孩子。谁愿意要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呢?”

  

“我不明白……”

  

“列伏希卡,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你并不太狡猾……”


安德烈·里沃维奇①的夫人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等她同苏列尔一块儿到耳房去了以后,列·尼便对我说:


“列奥波立德是我认识的人中间最纯洁的。他也是像这样的:倘使他做了什么坏事情,那一定是由于怜悯谁的缘故。”


①安德烈·里沃维奇:托尔斯泰的第四个儿子。在思想上跟他的父亲立在反对的地位。


选自《巴金译文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文学写照》,高尔基著,巴金译,北方文艺出版社,2008


预读/校对:桃花、zzj、陈涛、Turquoise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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