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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我的失眠,我的谷维素,乃尔康

2016-08-19 黄灿然 黄灿然小站


序 曲


第一章


从一个中年人灰白的鬓发想起故乡,

从那一株株枯萎的小草看见了往事,

从城市幻想曲的终点我来到大海的出口,

满载愚人的船正是从这里驶向他们不再回来的地方。


我正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而时间流逝,

从夏夜低垂的星光我悄然潜入暗淡的记忆,

打开孤独之门,

那儿无穷的想象把我引向语言可能答应的天堂。


而我一直穿梭在一个缤纷的、有时候恐怖的宇宙,

我看见彗星带着巨大的激情一颗颗殒落,

而在更深远的高处,闪耀的熊星座

正以其眩目的排列吸引更多灿烂的牺牲


和更眩目的爆炸!而在内部密实的黑暗中

死亡巨大的头颅膨胀,

带动意志那破裂的硬壳疾滚,

朝着生物唯一可能的地狱的方向逃遁。


我热烈的追求,我痴心的梦想!

什么时候太阳已经显示在我的额际,

它并没有照射给我一个它的笑脸所预告的王国,

而我不灭的火苗仍在盼望着把那可能的燃烧兑现。


我的爱情,我的最终把我送进城堡的马车,

还有把我变成一只中国甲虫的家庭,

每天我爬在日常生活鸡毛蒜皮的地板上,

把时间浪费在警惕厨房可能传来的烧焦味。


我的事业,我的诗歌,

我的从智利到古波斯的阅读,

有时候我早晨的身躯陷落在下午昏黄的旧沙发里,

一本本崭新的书籍低下头羞赧地瞥着我。


我的理想,我的昼夜不停的飞翔;

凌晨我下班回来,打开柔和的台灯

温暖的色调常把我诱入少年时代寂寞的安宁,

当街上摩托车凄厉的叫嚣惊醒妻子轻颤的肉体。


生活,生命,生存,

我曾认真地思索这些严肃主题的潜在威胁,

它们傲视我们人类卑微的呼吸,

多少脆弱的灵魂在它们的镇压下背叛那更加脆弱的肉体。


我已经不再祈求上帝,并且也已经远离神明,

现实在我身上终于面对现实,带着憎恨、厌恶、不屑;

在一个阴郁的日子我低下头,

世界的强风乘机闯进我的房间翻箱倒柜。


我已经放弃太多,我还将放弃更多;

春天的小鸟与万物争鸣,

而我的文字要与百花争艳——

这是我最后的坚持,光荣或者沉默!


多少个黎明前的黑暗时辰把我吞入它们的胃里,

多少匹曙光的悍马扬起银蹄飞越我霜冻的王国,

而我把自身的音乐调得更低,

深知幻想的奏鸣曲终有归于无声的时候。


而远方汽笛疯狂的尖叫扰乱我的心,

而远方汽笛疯狂的尖叫太使我恼火!

当侏儒们撑高了嗓门破音而出,

诗歌成了灾难而诗人变得啰嗦。


我平息已久的脑海重又升腾起波浪,

我那内部喑哑的竖琴重又要求弹奏,

而事物的秩序已经经过一次混乱与恢复,

而舌头轻颤,伸出但捕捉不住那更加迅捷的闪光。


有时候我站在落日的码头,

黄昏的天涯浮现时光那令人心碎的景象,

当一只银燕无声地滑过苍凉的水面

我强烈地感受到一阵攀升的冲动。


时光,青枝绿叶中游移的忧伤,

多少个单薄的日子我行走在杨柳倒映于江中的木桥上,

看着鼓动风翼的红蜻蜓点缀日影,

燃烧的云朵浮出水面。


这样的日子已经背叛它们褪色的主人,

这样的日子再也回忆不起它们自己的容貌,

这样的日子篡改心灵的作业,

这样的日子装饰着两鬓。


这样的日子金蝉脱壳!

而岁月的河流退回入海口,

这样的日子过于逼迫

当时间的婚床被用于调情,


当橙色的床单被用于供奉大腿,

脂肪的斜坡滚下多肉的性欲,

那爬上来的人已枯萎如草,

剩下的精力仅够用来遗下抗议。


而我把幸福埋在昼夜的夹缝间,

最后一辆电车颠簸着驶过我的腋下,

它那都市更夫的孤独使都市显得更荒凉,

正当我的想象世界遭遇最初的翻船。


而远方黎明隐约的呼喊催促着我的心,

而远方黎明隐约的呼喊传递着晨光的消息!

当它把一张白色的通知书贴在我的窗玻璃上

女儿敏感的小身体也在发出醒来的讯号。


而世界升起,逼近,包围着我的孤独,

我精彩的诗句只能愈加突出我的无助,

当混乱的势力助长肿瘤那深红色的膨胀,

诗歌成了利器而诗人易于受伤。


在一个阴郁的日子我看见一个奇异的水果

蹦跳着追赶一洼积水里一片虚假的阳光,

当它在绝望中倾注一切将自己摔烂

世界粉碎而一辆汽车加速离去。


而我在想着一个生命可能包含的意义,

一场疯狂的争夺就是它包含的一切?

不!寂静自有其独立于欲望的美学

而我想我能证明这点,就用诗歌!



第二章


而南方正在燃烧,她的炉火正红,

她的辉煌邀来了远方的矿石,

她的谈吐正使忠厚的庄稼人垂涎,

她枝繁叶茂呵,她眼睛也在啼啭;


而她正在以感性代替性感,

成熟的智慧引得果实坠落;

她的花太多,她的心正柔,

她的百帆惊动寂寞的两岸——


我的赞美升向更高的圆顶,

而茫茫穹隆要吸纳多少颂歌,

宇宙啊你的肌肤引得太阳疯狂,

它那光的冲击正在触发战争。


丰饶的南方,丰饶的欲望!

丰饶的物质正威胁着精神,

那边缘的天才正濒临崩溃,

南方,你刺激起他的疯狂。


而美女如鱼,

她们不屑的眼神引得多少醉汉沉沦,

她们过街如过江,

引得生活中多少愚笨的渔夫翻船。


亮丽的南方,亮丽的身段!

亮丽的肉体正威胁着灵魂,

保守的母亲明艳照人,

她那中世纪的红唇绽开出玫瑰;


而待嫁的姐姐目光如炬,

她那香膏的酥胸气息如火;

而从一把小提琴里脱胎的妹妹正在歌唱,

这一回引得生活的大海掀起风浪——


而我的赞美升向更高的圆顶,

茫茫穹隆要容纳更多的乐音;

镶嵌着九十九个太阳的巨柱

将引导我们仰望宇宙的深处;


而我的赞美直达天堂,

充沛的雨水要浇灌庄稼、秀发和田园诗;

空气的女儿们齐声歌唱,

引得夭折的灵魂思念家乡。


——而这样的梦想正在离去,

这样的梦想正朝着与日子相反的方向迷失,

这样的梦想开始迁徙,

这样的梦想在更夫那零落的提醒中继续。


我痴心的梦想,我热烈的追求!

什么时候太阳的阴影已经笼罩着我的脸庞,

当白银的浓雾凝结成冰霜

一对坚挺的小鸟破我的双眼而出;


我的失望,我的斗室的百叶窗,

我的总是一次又一次陷入的困境,

每天我整理被单、睡衣、报纸,倒两次垃圾,

把四肢摊在床上伸展、放松,深呼吸和做梦;


我的失眠,我的谷维素,乃尔康,

我的一年零三个月的食疗,

我的胃中充满药物,

脆弱的身躯不堪一击;


我的心跳,我每年数度的危机,

有时候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飞离身体,

沉闷的灵魂跌下深渊,

当一只巨鸟占据头上晴朗的天空。


而这样的生活被说成不错,

而月亮的版本被盗印了几遍,

而我把生存的权利交付给一枝秃笔

并且相信:生命的内容不过如此。


而谁是我青春之日鲜红的屠夫?

谁在我记忆的肩膀架上大斧?

谁剥开我的爱情之皮、家庭之肉?

谁在吃人的盛宴上放声狂笑?


时间!躲进我内脏里的妖魔,

隐藏在我呼吸下的细菌,

我应该用最枯燥的比喻

报复它那永恒的单调。


而我甚至没有这样的时间!

我跻身于人群当中,

在人群当中丧失力量,

而岁月以洪水的方式流走


而我在它的漩涡中遭遇一次又一次的翻船,

一次又一次我挣扎着要抓住那抓不住的水草,

绝望在我身上找到它最理想的寄托,

我的语言暗淡而我的意象无光。


而我一次又一次枯坐下来思索生命的意义,

难道它没有意义?

难道这仅仅是我又一次痴心的梦想

我又一次热烈的追求而它仅仅是一个词?


多少个枯燥的日子我消瘦的双肩耸动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悲哀的嘴巴充塞着尘土的颜色;

多少个枯燥的日子我跌坐在排满大师著作的书架下

看着内心一盏盏明灯亮起又熄灭。


多少个枯燥的日子被我燃烧!

我生活的火炉扬起灰烬,

多少个枯燥的日子被我埋没!

而我生活的火炉仍在闷燃,仍在烦恼;


而我深知,我缓慢的成熟比不上时间的加速,

我理想主义的前额总有一天要被砸烂,

我心底庄严的殿堂将空无一人,

我将走出我的王国


而世界将为我打开丑陋的门,

时间的黑夜将吞没我的身躯,

太阳的照耀将升上更高的穹隆,

我的咏叹将不会透出曙光。


而夏天它凶猛的吼叫撕裂着我的心,

而夏天它凶猛的吼叫震撼我的肉体!

当风暴把中心投入我的脑海

我动荡如一叶扁舟而世界倾覆。


我看见想象的翅膀覆盖南方,

它庞大的阴影笼罩南方潮湿的心脏,

当彩色的雨宣誓着从天空合唱而来

诗歌一闪而出而诗人穷于应付!


我阴郁的节奏带着电光,

我绽开的意象掩映于晨雾,

我梦的三角旗招展于太阳最先光临的山巅,

目击金色的启示掠过幻影——


而我跌回现实,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我爬在我的城堡的地板上,

从透过百叶窗折射到墙上的恍惚的光线我知道

今天天气晴朗而我的心难以舒畅。



第三章


春天藏起梅花的尾巴

当夏天昂起长颈鹿的头,

变幻不定的风始终固执地吹拂,

有时候它把用过的色彩再滥用一遍。


我的故乡,绿竹低晃于风中的山村,

爱情的啼鸣高于鸟雀,

幻想的翅膀扑拍茅芦,

当胸膛震颤,年轻的心跳攀升


升向空气的女儿们清新的合唱,

升向更高的神秘,

那里一片金光驾着天上的云降临,

在一张被阴影遮蔽的脸上;


我的故乡,群峰围起的花园,

日子的色彩百看不厌,

岁月的面容笑逐颜开,

当寂寞的流水注入心间,啊太阳


请你停在不沉的山巅!啊月亮

请你停在太阳的身边!啊母亲

你银铃的声音使我生辉

你农妇的嘴唇长出蜜桃的吻!


我的故乡,我的远去的云烟,

我的稻穗和麦杆的褐色童年,

我的双脚仍深埋在你柔软的泥土里,

而那蜻蜓低飞于日暮时分的晒谷场上的夏天啊


我的进入而立之年的身躯如今仍蜷伏在你的怀抱!

我的记忆的斑点仍是当年你的炎阳从枇杷叶间漏下的那些!

我在永恒那断裂的纹理中看见了瞬间,看见了

含在五谷眼睛里的养分放射的光芒。


而我记忆的列车奔驰得更快,

生命的阴影洒落在田园,

那飞鸟的眼睛也望不尽的山水啊

更快地奔驰在夕阳和朝阳之间;


而时光的碎片初次在那殷红的山头闪现,

那雕刻着莲花的盛放的记忆啊!

一片落日使少年的脸庞低悬于暮色渐深的垂柳间,

当蝙蝠密集的翅膀覆盖田野的上空


一个人病倒了,一个土地的守护者就要荣归土地,

他满头的葱根曾经怎样地刺激太阳的照耀,

鼓励风的吹动,

惊醒少年对于时间的领悟。


他就要荣归土地,

他朴素的魂魄将飘上天空,

这是他遗下的田园和庄稼的祝福,

这祝福被未来的诗人反复地默诵。


他就要荣归土地!

这个念头折磨着少年一直到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而喜鹊在枝头欢欣歌唱,

它们的声音终于停在他的耳旁——再也不能进入。


未来的诗人啊,

山的形象曾经怎样沉重地伏倒在那棵枝桠彻响于空中的巨松的脚下,

那水尾的强风曾经怎样闯荡你被更高的幻想所主宰的心灵,

那土地守护者的面容曾经怎样并且仍然怎样时常地加深着你的寂静!


而此时此刻,故乡这个词正在燃烧,

此时此刻,我的记忆拥挤着现在,

我的偶尔闪过脑中的往事啊,

我更像是移动在你们田野上的一个卑微的影子。


而我的故乡正在熄灭,

它的灰烬正在飞扬,

蜂拥的蝙蝠带着黑夜的翅膀降临,

而我在失去我的故乡。


我已经失去了它!

我的大桦树,小枇杷,

我的盛载着夏天的果实的童年,

我已经不能,啊我哪里还能


把你的图案清晰地显示在我日益烦躁起来的记忆空间,

我把你留在那比遥远更遥远的王国,

只保存着

童年这个我每天都要在书中碰见几次的词。


我已经失去了它!

我已经失去了它而它更黑暗地远离我,

我已经失去了它而它更积极地被我失去,

我已经失去了一切而一切更有力地把我抛掉。


故乡!这个日益枯燥的词也在要求燃烧,

它代表的那个遭月光谴责的角落已经失去意义,

那个我已经决心要割掉的肿瘤啊,

巨大的痛苦正等待着把它那脓化的躯体组合到我这畏惧的灵魂里!


多少个轻风吹拂的清晨我行走在阳光悄悄照射着麦苗的田埂上,

带着一颗野性的心寻找泥土可能出现的奇迹,

多少个赤日炎炎的中午我赤膊倒卧在祖屋大门凉爽的青石门槛上

任凭水尾的巨松招来的劲风自由地吹拂;


多少个孤寂的冬日黄昏我蹲在点缀着枯草的旧墙下阅读

忧伤或快乐的故事,

忧伤或快乐,它们都已破碎,

只剩下那同一具正唱着衰老之歌的躯体。


我放过的牛,我割过的草,

我在爱情的幻想曲中注目过的蓝色天空,

我的文字俯身其上,

花蕊的影像融化于云中。


夏天来了而春天仍在,

枯叶落了而冷风不来,

褐色的麦浪翻滚着丰收的喜悦

而一场风暴平息所有的激动。


这农村的景象有时候回想起来使我心悸,

这农民的绝望已发展成一道阴影伸入我的暗处,

那月光,那水,那夏夜的星空下起伏的土地的裸体

曾经以怎样一种翻身的姿态刺激起我的向往。


啊,我的晏田,我寂静的父亲,

你一生的追求都被你笨重的手脚放弃了,

你把希望押在敏捷的儿子身上

而他以燕子的速度转眼飞离你。


我经历的惊恐,我尝过的胆汁,

我在文字的微凉中秘密地孕育的山川湖泊,

你们的容貌浮现在我眼前有时候显得多么模糊,

多么沉默!


生活的苦难多么容易被生活的枝叶所遮掩,

心灵的光辉又多么容易被心灵的污水所淹没,

记忆就是这样一头两面怪兽

它永远朝着那飞溅着血肉的方向奔驰。


呵,生活!

恬不知耻的生活,孱弱者窃喜的生活,

围绕着黄金的巨形雕像膜拜的生活,

我岂能向它低下高傲的头!


1993


预读/校对:陈涛、zzj、李宏飞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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