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郑振铎:屈原及其在中国文学上的影响
屈原传
屈原(公元前三四〇—二七八年)是古代楚国的大诗人,也是中国的一个不朽的大诗人。他的诗虽然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但他的影响是极大的;地域不限于楚,时代不限于战国;整个中国,从两汉到明、清,他的影响是一直深入于诗人们的心里的。他们不仅同情于他的不幸的悲惨的生平,且也为他的作品里所包括的真挚的感情、丰富的想象、弘伟的气魄、汪洋无际而又美丽绝伦的诗语与音调所震撼,不由得不多多少少的都受到他的影响。
楚国的歌是音调曼长,而又运转自如,像荷叶上的朝露,玉盘里的圆珠似的。所以汉代初年的人,最喜欢楚歌。刘邦、刘彻不仅喜爱楚歌,而且是都会创作楚歌的人。大政治家贾谊,则因为自己的身世有点像屈原,所以,他的几篇赋,便完全用的屈原的风格。情调也很相同。无疑的,楚歌是古代南方的最流行、最美丽的歌曲,而屈原则把它大大的提高了一步,使其更为充实,更为美丽,更为弘伟,更有创造性与不朽的艺术性。《诗经》为二千四百多年前孔子所编定,不能收进这些古代的南方歌词,但我们祖先在二千二百多年前就保存下来的屈原、宋玉等楚国诗人们的作品,实际上是超过了《诗经》三百篇的。
屈原,他的名字又叫做屈平,是楚国国王的同姓贵族。他生于公元前三四〇年。他初期的生活,过的是一般贵族豪华生活,在政治上也有很高的地位。楚怀王(熊槐)叫他做“左徒”,这个官地位很高,仅次于令尹(丞相)。这时大约是在公元前三一五年左右,他大约是二十五岁左右。他的学问很好,知识很丰富,对于政治形势的变迁,知道得明白,又很会外交辞令。楚怀王很信任他。叫他参与大政,编订法律;有时也叫他接待各国来的使节,还常常派他出使各国。有一位同事的人,叫上官大夫的,和他争权,又妒忌他的才能,老想把他排挤出去。
有一次怀王叫他编定国家的法令,屈原正在起草,上官大夫看见了,就要抢夺了去,作为他自己所写定的东西。屈原当然不肯给他。上官大夫就向怀王说他坏话道:“王叫屈原做法令的事,是大家都晓得的。每一种法令公布出来的时候,屈原就自己居功说,这法令要不是他做就没法定得出来。”怀王很生气,就此疏远了他,不让他再做左徒了。这时,他大约不过三十岁左右。屈原很伤心,觉得他自己一心为国,尽了忠心,费尽智力的为国家做事,却无端为奸臣所排挤。国王却是非不明,听信坏人的话而不相信他的忠直。他虽有很好的意见,再也不能向国王陈述了。心里老是郁郁不乐,便写了一篇伟大的诗,名为《离骚》,来倾吐他自己的幽郁的情绪与忠贞的抱负。从他离开了政府之后,楚国的政治便一天天的混乱下去。
这时候,秦国的兵力是最强的,有计划的要逐渐的消灭别的国家、统一整个的中国。楚国占的地方最大,齐国最富,楚、齐两国邦交很亲密,这是秦国统一计划中的最大的阻碍。秦惠王很怕他们两国老是这样联合起来对付他,就想要离间齐、楚的联合防御的政策。他派了张仪到楚国来,送了一份重礼,怀王就叫张仪做官。张仪告诉怀王道:“秦国最不满意的是齐国,但楚国现在却和齐国联盟。要是你王爷能够和齐国断绝邦交,秦王愿意送给你商、於地方的六百里地。”怀王是个贪心的人,又轻信张仪的话,就立刻和齐国绝交,派人随张仪到秦国要那六百里地,张仪骗那使臣道:“我和你王爷说的是送给你国六里地,不是六百里。”楚王使臣大怒回国,告诉怀王。
怀王也大怒起来,在公元前三一二年,出兵攻打秦国。却吃了一个大败仗,士兵死了八万多人,大将屈匄也被俘虏去,楚国的汉中一带地方也被秦人占领去了。怀王不甘心失败,便征调了全国的军队,再去攻秦。秦楚两国的兵正在蓝田地方相持着,胜负未分的时候,魏国知道楚国空虚,便起兵来攻袭楚的后方。怀王恐怕国内有失,就把前方的兵调了回来。这时,齐国很生气,不来救楚。怀王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便又叫屈原出来,出使到齐国去恢复联盟。屈原这时是三十九岁。秦王知道了这事,怕齐、楚两国又联合起来,便派人到楚国求和,愿意还给楚国他所侵占的汉中地方。
这是公元前三一一年的事。楚怀王一心怨恨张仪,就对秦使说,他不愿得地,只愿秦国把欺诈的张仪送来让他报仇。张仪告诉秦王道:“以我一个人来换整个汉中地方,我为什么不去呢?’’他就到了楚国,送了一份厚礼给当权的奸臣靳尚,又勾结了怀王的宠爱的妃子郑袖。怀王听信了他们的话,又轻轻易易的把张仪放回去。这时候,屈原刚从齐国出使回来,连忙进朝劝谏怀王道:“为什么不把张仪杀了呢?”怀王后悔起来,再派人去追赶张仪,已经追不上了。此后十多年,楚国的政治更昏乱了,兵力也衰弱下去。有一次,各国来攻楚,楚又大败,大将唐昧也被杀死了。
屈原眼看着国家政治、军事方面的种种的失败与混乱,他自己又不做左徒的官,没法上朝去进谏,心里异常的忧愁、愤怒,便前前后后的又写了好些诗篇,以抒写心里的悲愤与怨恨。他愤怨那些当权的奸臣们,蒙蔽国王的耳目,颠倒黑白,贪污乱法,而他自己一心为国的人,明知祖国的前途异常的危险,人民的生活异常困苦,满肚子的话却无法向国王说,一腔的忠贞的心,却不为他所了解。他们在中间阻挠着、压迫着他,不让他有申述直言的一点机会。便只好把一切的悲愤都托之于诗篇里了。这些诗篇,为当时的人所传诵,使他成为一个人民所祟敬、所喜爱的诗人。他在政治上失败了,但在文学事业上成功了。
公元前二九九年的时候,秦昭王和楚国王族的一个女儿结了婚,藉此缓和了楚国与秦国之间的仇恨。他想和怀王会面。怀王相信了秦王的和亲政策,就想去秦国和昭王相见,这是一件大事。屈原这时已是五十岁了,他再也忍耐不住,只好不顾一切的入朝劝谏怀王道:“秦国是一个如虎似狼的国家,万不能相信他们的甜言蜜语。还是不要去的好。”怀王的最小的儿子子兰,却力劝他父亲前去,说:“不应该拒绝秦国的求和好的好意。”怀王听信了他的话,毅然的走了。一入秦国的武关,秦兵就把住了关口,留他住下去,强求怀王割让国土给秦国。怀王又懊悔,又愤怒,好容易想办法逃到了赵国。赵国却不肯收留他,他又被秦兵扣留住。过了三年(公元前二九六年),他死在秦国。屈原十分的悲伤!
他的儿子熊横(顷襄王)继他为王。楚国的政治还是那么昏乱,一点清明的气象都没有。熊横叫他的弟弟子兰做令尹。他们采取的是一贯的和秦亲善的政策。熊横又娶了秦王的女儿做妻子,对秦人全不作准备。子兰是向来恨屈原的直言的,他当了政,当然屈原更被疏远了。他在朝廷上是一点说话的力量和机会都没有。他又把他的一腔悲愤,倾吐在他的诗篇里了。这些诗篇,未免语中带刺,讽戒朝政的不明。子兰听人读了那些诗,非常的不痛快,就叫上官大夫在熊横面前说了屈原不少坏话。熊横大怒,就把屈原赶逐出郢都,流放他到南方的汨罗江边去,省得他在郢都里多言多语。
这时候大约是公元前二八六年,屈原已经五十四岁。他从此离开了他所亲爱的楚都,不再能够见到它了。他的心沉下去。政治上的生涯是完全结束了。他失望,他悲伤,他愤恨当权者的为非作歹,只图自己的享受,全不以国事民生为意,他更忧愁楚国的力量的削弱,生怕一旦秦兵侵入,无法抵抗得住。所有这些幽愤隐忧的心情,他也都在几篇美丽而铿锵的诗歌里表白出来。他在汨罗江边,一住九年,因为忧愁,身体一天天的坏下去,气色十分的憔悴,常常披散了头发,在江边散步,口里吟诵着诗句。当地的人民是很敬爱他的。他们祭神所用的新歌,好些都是由他改编出来的。
公元前二七九年,大祸果然来了。秦国的猛将白起,带兵攻楚,占领了鄢郢西陵。第二年(公元前二七八年)春天二月的时候,白起又一举而攻下楚国的都城郢都,纵兵烧了楚国的王陵。屈原知道了这消息,悲伤不已,觉得国家前途是绝望了。这时他是六十二岁,精神和身体都实在受不住这个太沉重的打击。他写了一篇《哀郢》,又写了一篇《怀沙》,就在这一年夏天,五月初五日那一天,抱了石块,投到汨罗江里自杀了。离开郢都的陷落,不到三个月。
他留下二十五篇弘伟而美丽的歌辞,楚国的人民都能够歌唱它们。他们哀痛这个伟大诗人的悲剧的死亡,据传说,曾纷纷的竞划着船到江上去救他。从此传下一个风俗,每到五月初五日那一天,全国的人民便都在江上划龙船,还投下粽子,说是给蛟龙吃,叫它不要吞食屈原的尸体。已经是经过了二千二百三十年了,这风俗还存在着。我们伟大的诗人屈原是这样为人民所喜爱,所崇敬!他不仅是属于古代的,也不仅是属于楚国的,他乃是中国的一个不朽的伟大诗人!
(根据《史记·屈原列传》及郭沫若先生的考据写出。其他各种不同关于屈原生卒年月的考证,都不一一列举出了。)
(《新建设》,一九五三年六月号)
屈原作品在中国文学上的影响
屈原的作品,在中国文学上的影响是既广大又深入的。王逸说道:“自孔丘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岁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也。”刘勰说道:“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词,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王逸、刘勰说的是,“著造词赋”的作家们都受到屈原作品的形式与辞华的影响。在这一方面,屈原的影响的确是极为深刻的。司马迁说道:“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这指的是楚国作家们直接受屈原的影响的。
《汉书·艺文志》著录屈原、唐勒、宋玉以下作赋者凡六十六家,七百七十一篇,又杂赋十二家,二百三十三篇。我们可以看出从战国到西汉末,这四百多年间,屈原的影响有多么大!王逸所编的《楚辞章句》十七卷,前七卷是屈原的作品,其后十卷则载宋玉、景差、贾谊、淮南小山、东方朔、庄忌、王褒、刘向以及王逸他自己的作品。这也不过百中取一而已。其后经东汉三国六朝唐宋,他的影响总是绵绵不绝,直到了清代的末叶还不衰。宋代的晁补之择后世文辞与“楚辞”相类似的,编为《续楚辞》二十卷,收二十八家,计六十篇;又择其余文赋或大意祖述《离骚》,或一言似之的,为《变离骚》二十卷,收三十八家,计九十六首。朱熹将晁氏二 48 32740 48 15757 0 0 2411 0 0:00:13 0:00:06 0:00:07 2845,加以增删,所取凡五十二篇,编为《楚辞后语》六卷。他们所选的,也只是取十一于千百而已。
我们可以说,在中国文学里的名为“词赋”的一个“文体”,是在屈原影响之下而发展的,一部“词赋史”,可以说,就是一部受屈原影响的一类特种作品的历史。
在其间,值得特别提出来的,首先是宋玉。今天我们在《文选》《古文苑》诸书里所见的宋玉的《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以及《大言》《小言》诸赋,实际上都不是他的作品,都是后人所依托的。他的《九辩》乃是一篇很成功的好作品,不愧是屈原的好弟子。《九辩》以九则或九篇的诗歌组成,每一则或每一篇都是精莹的珠玉。这些,乃是屈原《离骚》和《九章》的“亲骨肉”。
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
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偷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而不得见乎阳春。
满怀伤感而又孤高不屈,的确是屈原作风的一个承继者。他决不是一个谄媚取容的人。把后人伪作的什么《风赋》《高唐赋》《大言赋》《小言赋》都作为他的作品,那自然便要把他看成非屈原的同俦了。
贾谊是汉初受屈原影响很深的人。他的身世很像屈原,所以对于屈原是十分同情的。他过湘水,作《吊屈原》。居长沙三年,又作《鹏赋》。“鹏”是一种鸟,似鸮,是当时以为不祥的鸟。在《鹏赋》里,贾谊倾吐出他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他说道:“至人遗物,独与道俱”,“真人恬漠,独与道息”。也只是悲伤之极而故作旷达而已。
《鹏赋》的格调是拟仿《卜居》《渔父》的。像这样的一种问答式的赋,在后来流行极了。差不多每个文人,要申诉他的愤懑,他的不平、不满,他的不幸、不安,换言之,即要诉说他的“怀才不遇之感”时,总是采取了这个体裁。东方朔有《答客难》和《非有先生论》,扬雄有《解嘲》,崔骃有《达旨》,张衡有《应间》,班固有《答宾戏》,王褒有《四子讲德论》,直至唐代的韩愈,还写着《进学解》。
汉代的好些文人们所写的《九怀》(王褒)、《九叹》(刘向)、《九思》(王逸)等,都是从屈原的《九章》、宋玉的《九辩》一脉相传下来的。但写得都不太好,大都是无病呻吟之作,徒求貌似而失去真挚的情感的。朱熹编《楚辞集注》和《后语》,便老实不客气地删去了它们。扬雄的《反离骚》《广骚》《畔牢愁》,也是空虚无物,徒知追摹形式的东西。难怪洪兴祖编《楚辞补注》时,对《反离骚》大加讥弹。
但像庄忌的《哀时命》,班倢伃的《自悼赋》,王粲的《登楼赋》,王维的《山中人》,韩愈的《复志赋》,柳宗元的《招海贾文》《惩咎赋》《梦归赋》《吊屈原文》等,却都是有血有肉之作。柳宗元的《招海贾文》,曾给予清代的汪中以相当的影响。汪中的《哀盐船文》是一篇力作,它是瑰丽而凄楚的诗篇,是以血泪写成的描写人间地狱的控诉状,是值得特别提出来的一篇近代的重要作品。
《招魂》所给予后人的影响是源细而流长的。像那样的细腻的深入的描写,铺张夸大的形容,乃是后来赋家所竞为取法的。首先是枚乘的《七发》,可以说是一篇很高明的拟作。从《七发》发生了更大的影响,曹植有《七启》,张协有《七命》。《隋书经籍志》著录有谢灵运辑的《七集》十卷,无名氏集的《七林》十卷,可见“七”的一体的流行。
还不止于此。后世文学上的一支大宗的“赋”,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长门赋》,扬雄的《羽猎赋》《长杨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西京赋》《东京赋》《南都赋》,左思的《三都赋》,到专门描叙一件事,像班彪的《北征赋》,潘岳的《西征赋》,一个宫殿,像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何晏的《景福殿赋》,一个自然现象或景物,像木华《海赋》,郭璞《江赋》,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一个人的哀伤的情感,像曹植的《洛神赋》,陆机的《叹逝赋》,潘岳的《怀旧赋》《寡妇赋》,江淹的《恨赋》《别赋》,一个动物,像祢衡的《鹦鹉赋》,张华的《鹪鹩赋》,鲍照的《舞鹤赋》,一件器物(特别是乐具),像王褒的《洞箫赋》,马融的《长笛赋》,嵇康的《琴赋》,潘岳的《笙赋》,乃至论述文学批评的文章的也采用“赋”的形式,像陆机的《文赋》,都是由《招魂》那样的描写方式引伸出来的。这些大赋(像《两京》《三都》)和小赋(像《月赋》《恨赋》),格调虽然是套用了屈原的,但其所叙写的,所表现的,所蕴蓄的内容与情绪,已经不是屈原的同调了。
他们另外走上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未必是很宽敞的,但还走得通,走得很远。他们记录了他们那个时代的生活,也抒写了他们自己的情感和所要说的话,甚至在恣意地呈现出他们的绝代才华和广博的知识,在极力地施展出他们的优美的写作的技巧。这些由附庸蔚为大国的赋,是有其好的,而且是有用的一面的。不过推演到宋代吴淑的《事类赋》之类,便成了干燥无味的有韵的辞书、类书之流了。
在其间,具有活跃的生命的东西很不少。有好些作品乃是文学史上的杰出的不朽的著作。刘安(淮南小山)的《招隐士》,叙述幽山荒谷的恐怖,要求隐士回到人间来,和《招魂》异曲同工。班固的《幽通赋》力拟《离骚》,张衡的《思玄赋》意远情长,王粲的《登楼赋》具真实的情感,向秀的《思旧赋》抒伤逝的悲痛,鲍照的《芜城赋》怀古伤今,笔力独健,而沈炯的《归魂赋》和庾信的《哀江南赋》尤为悲恻动人。他们均经历艰苦绝伦的境地,身为羁囚,目所见的都是异族之人,耳所闻的都是胡语之声,或得归而追述逆境(像沈炯),或竟被羁留,欲归不得(像庾信),情动于中,不得不发,所以,都是言之有物,不仅貌似《离骚》,实可说是神意相通,情感相近。
在那个大变乱的黑暗时代,产生出这两篇大作品,留下深刻感人的悲戚的故事与生活情况,正与战国时代的将趋灭亡的楚,留下屈原的伟大作品相似。六朝以后,赋的作者还相继不绝,好的作品也不少。在唐宋二代还产生了一种“律赋”,那是应试之作,形式刻板,只以音律谐协,对偶精切为工,没有丝毫的情韵。宋代的几个古文家,又创作了“文赋”,即有韵的散文的赋。像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赤壁斌》,都可算是抒情的好文章。
屈原的《天问》是最奇谲而不容易学的东西,但在后代也还有人在亦步亦趋地摹拟着。像江淹的《遂古篇》便明说是“兼象《天问》”的。他把域外的异人奇物和《山海经》上的怪现象都写上了。像柳宗元的《天对》,便句句扣准了《天问》而答,显得食古不化。
在赋的体制之外,屈原的作品对于后来的诗歌、散文、戏曲、小说各方面的影响也是深入而普遍的,像水银泻地,像丽日当空,像春天之于花卉,像火炬之于黑暗的无星之夜,永远在启发着、激动着无数的后代的作家们。特别是在大变动的时代,像唐代的天宝之乱,南北宋的末期,明帝国的覆亡,发出“楚”声,写出类似的不朽的作品出来。他们虽不袭用屈原的形式和格调,但那悲愤,那牢骚,那穷愁的号呼,那忠贞正直的不屈的心,那爱国、爱人民的真挚的感情,那嫉恶如仇、独立不移的精神,却是上下二千年,一直是一脉相通,绵绵相继的。
举几个重要例子。像汉末的《孔雀东南飞》,曹植的煮豆燃箕之叹,晋代嵇康的《游仙诗》,阮籍的《咏怀》,左思的《咏史》,刘琨的《赠卢谌》诗,陶渊明的《停云》《时运》《归园田居》,唐代骆宾王的《帝京篇》,陈子昂的《感遇诗》,李白的《古风》《蜀道难》,杜甫的“三吏”、“三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北征》《寓居同谷县作歌》,宋代苏轼、陆游的许多诗篇,辛弃疾的词,文天祥的《指南录》,谢翱的《晞发集》,元代关汉卿的《窦娥冤》,王实甫的《西厢记》,康进之的《李逵负荆》,施耐庵的《水浒传》,明末黄道周的《石斋先生集》。王夫之的《姜斋诗文集》,吴伟业的《梅村家藏稿》和《通天台》,陈忱的《水浒后传》,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曹霑的《红楼梦》,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李汝珍的《镜花缘》等等,都是震撼读者心肺的出于真性情、大手笔的作品。
甚至一处怫逆之境,便也不由得不想起屈原来,而写作着类似的作品。像嵇永仁的《续离骚》四剧,便是一例。这样的例子多极了。许多文人学士们的发牢骚的讽刺的作品,都可归到这一类里来。
把屈原的故事写为剧本的,有元代的睢景臣的《屈原投江》,可惜已经不传于世。明代的郑瑜有《汨罗江》,叙的是,屈原在汨罗江上遇到渔父,写出《离骚》来。他把《离骚》的全文都引上了。清初的尤侗,写了《读离骚》,也是借着屈原的悲剧的生活而发泄他自己的牢骚的。周文泉的《补天石传奇》八种,想把古来的好些悲剧都变成了皆大欢喜的团圆的结局。其中有《纫兰佩》一种,就是写屈原的故事的。他叙述:屈原投江时,为仙人所救。徒步赴赵国乞师,大破秦兵。楚怀王亦潜逃回国,以屈原为令尹。张仪、靳尚均得到应有的下场。这剧虽离开事实太远,但表现出作者对于屈原的同情与其主观的愿望。
还应该提起嘉、道年间的一个女作家吴苹香写的一篇《饮酒读骚图》(一作《乔影传奇》的短剧。这个短剧把封建社会里的女子被压抑的感情,尽量地倾吐出来。她欣羡男子的自由的生活,自己悲叹着“束缚形骸”,竟改扮作男装,穿戴巾服,一边饮酒,一边诵读《离骚》。她幻想着种种的男子世界的自由奔放的生活。但立刻便警觉道:
唉!一派荒唐,真是痴人说梦。知我者尚怜标格清狂,不知我者反谓生活怪诞。
像这样的情调,在好些女子写的弹词,像《天雨花》《笔生花》里,也都沉痛地表现着。
为什么屈原的作品会在后代发生了那么大,那么深入,那么普遍的影响呢?
首先是,屈原的悲剧的生活,悲剧的死,和他忠直不屈,与贪污腐朽的执政者反抗到底的精神,感动了后代一切有正义感,有良心的作家们。在封建社会里,在专制的封建王朝里,一个有正义感、有良心的作家是最容易遭受到和屈原同样的命运的。他们不由得不同情屈原,乃至摹拟屈原,而发出同样的哀弦促节的歌声来。屈原成了后代封建社会里一切不得志、被压抑,甚至在大变动时代里受到牺牲、遭到苦难的人的崇敬和追慕的目标。
次之,屈原的惊人的精湛清丽的作品,在艺术上有伟大的不朽的成就。谁读了《离骚》《九章》等诗篇,便都会为其绝代辞华惊人秀句所捉住。班固道:“宏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他的遣辞造语的“美”,是不朽的,是具有永久的人民性的。因此很自然地,它们便成为后来作家们的追求、摹仿的对象。不是楚地的人,便也都拟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固然后代的摹拟的作品,有不少是“貌合神离”的,但实在有许多是真实的伟大的著作,不仅“貌合”,而且也是屈原的真实的承继者。它们成为后代作家们吸取不尽的泉源。
还有一点:屈原的作品是出自民间的。他是采用了楚地人民的歌曲的格调,而加以洗练提高的。而楚地的歌,在秦汉之际最为流行。刘邦把项羽围困在垓下时,刘邦的兵在四面唱着楚歌。刘邦最喜欢楚歌,而且他自己也会写。“大风起兮云飞扬”,是脱口而出的歌声。刘彻的《瓠子之歌》和《秋风辞》乃是两篇很好的诗。在这个基础上,屈原的作品在汉代初期便大为流行,而成为许多文人们,像贾谊、枚乘、司马相如辈追摹的对象了。由于他们的摹拟和仿作,屈原的影响便一天天的更加扩大,更加深入。
屈原的传统是一个好的传统。在长期的封建社会里,这个优良的传统整整地保持着二千多年的深入而普遍的影响,对于历代的文人们不断地给以启发,给以激动,给以力量,给以祟高的规范。在这个优良的传统的影响之下,我们产生了不少好的作品。这是我们在读着中国文学史的时候,会时时有所发现的。
(《文艺报》一九五三年十七期)
选自《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郑振铎著,上海世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预读/校对:陈涛、Turquoise、zzj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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