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宋琳:诗15首
寄往图宾根
──给一个病中的朋友
雪封住我的咽喉。
没有!绝对没有一个抓得住的词,
一个超音速的词,
可以将我的忧心载向你。
现在到了你命中最紧要的时刻,
你的星座正偏离轨道朝西飞去。
征兆的小鬼躲在X光片里吃你,
已是深夜,我听见猫头鹰在叫。
我祈求一个神用它的威力摧毁
黑暗的围堵,高高扬起你生命的旗帜。
熬过这个冬天就是胜利,
你要挺住!
2010/3/8
跑吧,羚羊
跑吧,羚羊
穿过哑巴的雪域
远远地避开
人类的牙齿
火山灼热的明矾
跑吧,羚羊
避开猎户星座的箭芒
七月的石头雨
沼泽女巫
旋风般的笑靥
跑吧,羚羊
别吃铁丝网上的黑罂粟
别与火车玩赛跑
别在准星里呆立
不要回眸
跑吧,羚羊
把角藏到月亮里去
像飞翔的海豚
像浪尖上的词
不留下足迹
跑吧,羚羊
发动起四肢的马达
消失在可可西里
那地球最后的
郊区
2010/7
十一行诗
大毁灭之后
可能会有人来到这里
打捞沉船,清除淤泥,重新习惯
没有人头税和秘密警察的生活
手机、口红、麻将牌……水淋淋地升起来
从一口井中,或许某个铁盒会浮出:
一个官员的日记簿
展开在考古学家的白炽灯下
蝇头小楷的密集森林里
蘑菇般,一个肮脏的灵魂
尖叫
2010/11/24
我们称为征兆的东西
我们称为征兆的东西
穿过月亮或瓷器的表面
在机翼上的一个螺丝附近纠结
逗留于大剧院百合状的拱顶
除非就在脚下
我们对冰的嘎嘎作响不感兴趣
音乐,我们宁愿要无声的
以免琴弦崩断
我们如此着迷:
一只漆瓶上的云纹
一个旋梯的鹦鹉螺形双曲线
只要警报不响起,直至日落
我们将在沙滩躺椅上不倦地观看
波浪小姐阔气而撩人的裙边
我们不会知道
或根本不想知道
来自狮子座的流星雨大夫
今夜将为谁开颅
2010/11/27
雪夜访戴
什么东西才不是怪癖?
像夜里突降的雪和一个念头?
我被惊醒,喝了酒,
左思的诗让我想起了一位隐士。
解下缆绳已是四望皎然了,
剡县那边是否也是大雪压境?
而在山阴,夏天起我们就热烈地谈论玄学,
靠在几上,滔滔不绝,直至天亮。
剡溪啊,自从我第一次试你的水温,
你就流在自己清冽的节奏里,
但愿我的小船像梭子,在你的绸缎上
滑得轻快,和着你的节奏。
万籁中只有雪,簌簌落在千山,
很快,白眉毛就要把我打扮成一个渔父了。
我的朋友,愿你今夜睡得安稳,
像心爱的书卷摊放着自己。
你若是梦见山中的仙女,
我岂不是那个与你并肩而行的人?
陇上熹微照积雪,放下桨的我,
为何像前朝的传令官那样兴高采烈呢?
你的茅屋外还没有行人,
我多想叩开你的门,大喊一声:
“安道,是子猷来了”。哦,除了雪意
我并没有什么好消息带来给你。
算了吧,我这就掉棹返回了。
我来看你,又何必用召唤惊扰你呢?
2011
在小兴安岭深处
大河横过来。你永远不会到对岸去
猫头鹰蹲在高枝上闭着眼睛,绝不是在祈祷!
它也不会飞到你的屋里来,口授预言
不!这里只有生存和忍耐。玉米饼的碎屑在松木桌的裂缝里
手,灯光的手,从对面伸来,够不着你
冷雾有如麻风病人的村落隔开造访者
沙柳编着软绵绵的风。走,还不是时候
直到睡眠被编进隆冬,编进雪
天赐湖
陨石把天外的火带来,葬在这硕大的坑中,
接着出现了湖。他们告诉我,真理也曾是一团
盲目的火,坠落时会在周围留下灼痕。
之后有涟漪,之后没有见证者。
它可能来自火星或更远的天狼星
(最近我注意到那异常活跃的光在偏北方向不停地抛撒),
绕过北极圈,一路南来。不可测度的灯蛾,
在不可测度的刹那照亮了整个五花山。
稠密的红松林
倒立湖中。影子在挖掘;
亿兆松针织着地面的寂静。
一枚小石子在我的掌心微微发烫。
2011/10/7
从豆荚中
大豆地里
豆荚叮叮当当
自行车的把手像怪物的角
抵住干草堆
铁轨丢弃在远方
满洲龙睡在火山坑的边缘
星星点点的瓢虫
爬满农舍的墙
无人从深秋走来
豆荚爆裂
种子一一数入阳光
比昨夜梦中所见
更亮更饱满
2011/10/7
平安驿
峡谷两侧,稠密的水晶堆积起来
拒绝了雪水的渗透
当某个东西正努力往里挤
声音,不是你的,不是我的
来自天空或地下,拖着寂静的影子
卸下来的重物,嵌入高原上的这个地点
几只牛虻在马的响鼻里轰鸣
百里之外,寺钟磨亮金顶和
遭践踏的门槛,而这里──荒芜
既没有朝圣也没有朝圣者
风拾掇着不知谁遗落的芳名
当我从透不过气的密林里出来
一株高山紫菀看见了我
《利玛窦中国札记》碎片
我听说,魔鬼从不睡觉
我也被告知,他很淘气,蹦蹦跳跳
在人群中你看不见他,而他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
他不需要做梦,他靠别人的昏昧活着
他最喜欢的游戏是:在你恼怒和虚弱时附体
昨天,一个贪官杀死了有外遇的妻子
今天,一个欺骗别人妹妹的痞子被杀
行动的速度超过了最歹毒的箭头
望远镜根本捕捉不住,但我知道他在场
他在死者身上喝汤时总是弄出很大的声响
明天会好吗?上帝啊,请让我相信
来自一位夫人的馈赠
最精细的镊子也不能分开
那两个扭作一团的字,
你灵魂的两种印记,
来自德国,带着你的体温。
这棕皮笔记簿,我知道,
是你的筏子,
你曾用它摆渡,
在弥留之际的河谷。
喂,艄公!风高浪急呀,
那河的另一个名字叫万古愁。
越过去,闯进中阴地带,
也冲破蜚短流长的网。
你最后的话语,
我保存着。
在太行山
那刺客在山中,
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寒武纪的岩石依然在生长。
一些国家──黎国、韩国和赵国的城墙,
修着修着就倾颓了,
山羊的胡须依然在生长。
橡树林绵延至东,绵延至西,
一出春秋末期的生死剧已谢幕。而山下,
悲怆的秧歌正紧锣密鼓,
那刺客的还魂术
代表失败的一方,
正给良心补上历史课。
漳河绕着弯儿,清且涟漪,
年轻的农妇在石头上捣衣,
水伸出广长舌舔她冻红的手,
舔游向对岸的一只
金钱豹的伤口,
也舔湿了偷猎者的火药。
太行山,磅礴如大佛,
你耳状的岩洞垂示我,
张良的铁硾、法显的锡杖,
依然藏于山中,
叫胆怯和无明失重。
你传说的䴅鸟,歌喉宛转,
曾将天下英雄招募。
渺小的我在你面前走着,
愧对岩间的
一朵野菊。
2012/12/21
仿毕摩经
远山压在眉头,灵魂湿重,
睡眠舢板,撞向滩头乌鸦。
你们的梦曾在夜里划桨。
而娃娃鱼在深涧里
同里程搏斗。划过记忆中枢,
从一副副鱼骨旁,
从十字路上的一百道关卡,
你们醒来并在家人的梦中继续醒来。
墓地野姜花猩红,
眼球上的血丝网住晨光。
呼吸,深呼吸,熬过死亡。
雾说:“我是山羊奶,我是供养。”
你们吞下它,渐渐地,
身体变蓝。
在纽约上州乡间的一次散步
──给李栋
枫叶的火正旺,要不了几天将转暗
熄灭于远近每一座小山迎来的雪
但这里的晚秋将比我逗留得更久些
它没有路要赶,不需要回到
一个火热而盲目的国度
我来,恰逢其时,带着东方人的狡黠和好奇
眼睛接受着晚霞好客的款待
且不必拘泥于这片风景的属性
天气把我的好心情放大三倍
一些房子位于山顶,占据更远的视野
另一些散落于林间和路旁
围着与习俗、等级相似的篱笆
私人领地的告示引导我学会绕着道走
我足够机敏,但鹿群更令我羡慕
后蹄轻轻一弹,自由游荡在整个地区
或就近研究人类古怪的习性
峡谷的大型音箱不播放音乐而播放静谧
天空如此繁忙,如百老汇的剧院
不时地,一架私人飞机的引擎
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穿越客厅消失于厨房后门外
那里的小池塘顿时烟雾弥漫
草地连着灌木丛,乌鸦像一群女巫
翩然而降,并秘密交换了新的咒语
(这一次我毫不在意它们叫喊的次数)
天色渐暗,一闪一闪的车灯在询问:
你迷路了吗?需要载你一程吗?
谢谢!我只是走得稍远了一些
为了与摇晃在桌前的旧我拉开点距离
但大雁不存在诸如此类的想法
脖颈前伸着紧贴树梢飞过,翅膀彷佛
赛龙舟水手的桨叶,整齐地举落
它们扔下问候,我也礼貌地回应了它们
挥手间,那歌唱的人字型已穿过满月
2014/11/12 Ghent
母亲的脸
山地小城锁在寒风中。
那是蒙昧、萧瑟的1967,
我抓着母亲的手不放,害怕着失去。
四十八年后我才明白了那天走在街道上,
我的手心为什么出汗,而我的头
却缩在扣紧的衣领里。从叔叔家里出来,
母亲带我们──小舅、大哥、二哥、堂妹和我
去照相馆。我仰头看她,
仔细研究这张陌生的、笑靥如花的脸,
并确认那就是我母亲的脸。
而我,寄养在外祖父家里的“孤儿”,
因为害怕失去而紧紧盯着它。
家族照片中唯一的一帧:
我坐在母亲左侧,
幸福又忐忑,情人般
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我的手里。
2015/4/5 清明
选自《雪夜访戴》,宋琳著,作家出版社,2015
预读/校对:桃之夭夭、文喜、陈涛、梓悦、俱言、杨阳、 zzj、Turquoise、阆阆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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