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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子梵梅:诗 15 首

2017-07-06 子梵梅 黄灿然小站



困顿徒留抒情

 

秋天来了……

当我写下这开头的一句,就再也无法坚持了。 

 

2006-11



旧寓所

有一天我去拜访我的旧寓所
它在我的百里之外,现在住进另一个女人
也许还有另一个男人。我那些没有被洪水漂走的日常用品
他们竟然也在使用着,这使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的日常其实是那么的相似
你们没有必要慌乱之下把我的拖鞋穿反了


2007-1-19



场景和美梦

这样的场景是明日的:一个老人蹒跚而来,坐在我身边
一个长着戈多面孔的人,对着空中的薄雾哈气
两个老人在这里相遇,有如昔日一场梦境重现,他们握着手流下浊泪:
时日不多了,为什么只身来到公园?

可是你要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
你老成这样了,也还是我的一场美梦,你千万不要让我醒转啊。


2007-1-19



我和你提到芭乐和萘

我和你提到芭乐和萘,你说从没有听过这水果名。
那么当我说,“石头皮”和“上李”都是很好吃的水果你信不信?
你一定说哎呀这水果从没听过,什么时候得尝一尝。
就像有两次,我和朋友走在七星路上,他们问我那是什么树,我说密西西比树。
从此他们乐意把它叫作密西西比树。

其实我只是随便给它个名,后来是植物学家告诉我那树叫非洲楝。
现在我如实告诉你,石头皮和上李是公交站名。
可是你没有见过的水果太多,冠上任何一种称谓,
你又怎么会知道。
即使你见过很多水果,只要你不知道它的名字,
石头皮和上李都可以是它的名字。


2008



街头卖艺


一个衣着肮脏的农民,在街边闭着眼睛

夸张地摇晃着身体吹着萨克斯  

他的妻子,一个短小臃肿的妇女

蹲在丈夫旁边,正鼓起双腮吹排箫


他们是怎样学会这两种乐器的?

他们知道吹的是什么曲子吗?

他们理解“蓝色多瑙河”吗?


这些疑问来自他们手中的排箫和萨克斯

与这一对农民夫妇之间强烈的冲突

那乐器似乎快要从他们手中脱手而飞

却又被他们狠命地噙在嘴唇


天暗下来了。

丈夫在摇晃,妻子在卖力

这次妻子挪了挪位子,蹲上绿化带砌起的矮墙

他们对着血色的天空

天空下人潮汹涌恰如空无一人的街道

奋力地鼓起腮帮


2009-5-10



在一丛竹子下讨论湖水

那一年我们在一丛竹子下讨论湖水
说着说着就顺带进永恒这个话题
湖水清且涟漪
你投向湖心两颗小石子
发出小小的两声扑通
之后我们没有再坚持
只用相机拍下湖水和湖心撒食的养鱼人
我们清楚这湖水的蓝
一时解决不了我们的困惑
我摸着你身上的肌肉
确信肉体的慰藉要远胜于对永恒的崇尚
你的身体是温暖的,像一座结实的小山

最后我们累了,站起来走了走
草色暗绿。我们互为对方拍去屁股上的草屑
只用一条五十米的堤岸就把一生讨论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时间默默无话
然后各自散去,各回到七千里外
像一根细针插回绵绵的生活
与没有见过湖水的蓝
没有讨论过永恒这个话题之前的样子
毫无二致
而寄存在你我体内的那部分物质
通过时间的作用变成满满当当的虚无


2009



乐趣终不可靠

事实上,发现带来的乐趣
是因为你我心中还在狭隘着
想要去占有
占有黄色的蝴蝶
占有绿色的蜻蜓
占有猴子愿意吃你的玉米
占有深山老林给你一声回响
哦,你要的可真不少,这山走向那山
连围着青山的铁栏杆
也要去靠一靠
哪怕脊背临渊,脚底冰凉
你也要引出箴言
去服膺于它对你的训诫


2009-8-31



无用论

执意于无用,也是一种用处
比如执意于松柏的青翠,执意于墓碑的干净
执意于乌鸦的红舌头

你朝白云走去
你为什么朝白云走去?
你为什么朝阳朔走去,朝拉萨走去?

有人过河是缄默的,只有河水喧哗
有人跳楼而死是缄默的
只有警车顶篷的红灯是喧哗的

无用,你正在前往
去了又回,什么意思
你说不清楚

夏天了,河水上涨
有的地方则水落石出
漓江怎样?
你执意于它的水位和山峦倒影吗?
如果是,请告诉我
你需要什么样的水位
什么样的倒影

2009



对窗

搁着一片窗帘
对面窗户那个男人
半夜在卫生间咳嗽,洗涮
便厕,冲洗马桶
水声如在耳畔
如在使用我的卫生间
使我心惊
于是开灯,撵人
唯见对窗窗帘晃动,影子绰绰
似有埋伏。赶紧闭了我窗
站立片刻,天冷
赶紧藏入被窝
那人遂又敲起了脸盆
那人竟然半夜鼓盆而歌
他的妻子没事吧
当然,即使他的妻子有事
他怎么有资格鼓盆而歌
他甚至也轮不上我在这首诗里
誉其鼓盆而歌

2009



垂枝暗罗


有一种树叫垂枝暗罗,番荔枝科。

每次都要经过勤勉的努力

才把它的名字从记忆的凹坑挖出来


垂枝暗罗。它的名字让我沉重

它的叶子羽毛那样层层向下披覆

绿盔甲从头穿到脚,像一个女武士


垂枝暗罗。垂枝暗罗。

这像不像一句咒语?


每次入园,经过它时会默默地叫它一声

叫对了名,自己就会暗暗吃一惊

如果叫错了名,就会站在它身边使劲地想

直到想出它的名字

垂枝暗罗。

 

2009



你为什么在这里

光是额外给你的
它给石头,泥巴,植物
额外地也送一些给我
雨水也这样,洒在盆栽上
也溅一些在我的脸上

它们只是自然在嬉戏
你却要去当真
郑重地感激光
认命脸上的雨水,无言地擦掉
然后走向超市
买一些熟食,一只装着大米的小桶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问了自己一句
小跑着过十字路口
爬上一个缓坡
这个问题就被其他需要想的杂事
给覆盖过去了


2010-1-17



吃甘蔗记事


我们吃甘蔗

把渣吐在一张石桌上

吐了满满一桌子

瞬间有着对生活十分满意的肤浅认识

满满一桌子甘蔗渣

它的汁液一滴不剩被我们吸干

然后,我们对着甘蔗渣由衷夸赞

并胸无大志地做出决定

以后要经常买来吃

那清甜真是让人愉快啊

肚肠因为它的滋润

身体都变得透明起来了

甚至因之觉得活着还真有些意思


不过我决定隐瞒这段甜蜜

除了在这首诗里透露

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三个晚上和你在一张石桌边

就着凉凉的夜色低头默默吃甘蔗

那种美意。以及

它留给我的

另外的美意

 

2011-5



上楼的人

 

她一上五楼,就是一个陈旧的人

一个体内的声音全部熄灭的人

她从提包里取钥匙

在包里掏来掏去

眼睛却看着一堵白墙

她似乎并非真的要找到钥匙

只是不停地往里面摸索

这样,摸索时间一长

她竟忘记她是在找钥匙

她似乎根本无所谓钥匙


最后,她的手指碰到一个硬物

本能告诉她,那是钥匙包

于是她取了出来,开了门。

她开了门,并没有放下提包

她拎着包站在镜子前

她并非一定要照镜子

事实上,她也并非在照镜子

她只是站在镜子前


她一上楼就干涸了

像一颗苍老的核桃,发皱

无须真相。褐色,黯然。

她终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耳鼓里有风咕咕地叫

心口微疼。从窗口望出去

午间的夹竹桃开得死去活来


2011-9-29



秋那桶路上遇酒鬼

 

看见路旁两堆破烂的衣服

等再经过时

两堆破烂的衣服竟然坐了起来

醉汉睡够了

在那里给对方捉虱子

“嗨!”他们在喊我

我慌不择路,差点跌进怒江

这两个人

一个抱着天主和酒瓶

一个抱着酒瓶和天主

 

2012-7-21



一颗瓜子在能仁寺回响

 

“和尚也嗑瓜子?”

“不要有分别心。”

 

是瓜子在响嘛。

群山也在沸腾。

 

寺门高敞,大殿紧闭

嗑瓜子的和尚站在茶花树下

瓜子爆破的声音从左殿滚到右殿

一颗瓜子的喧响

足够吞下山脉的寂静

 

到底是他没有压住唇齿间的声音

还是空门还原了它本来的面目?

 

2013-5


选自《黑喜鹊》,子梵梅著,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


预读/校对:zzj、Turquoise、俱言、梓悦、陈涛

整理:Turquoise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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