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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淮远:你那一区

2017-10-15 淮远 黄灿然小站



你那一区


肠胃还不对劲,得赶回家吃为我炮制的剁牛肉稀饭,这就步行去湾仔码头,打算坐渡船到佐敦道码头,再换巴士。七点五分,我到达湾仔码头,在候船间呆坐了约八分钟后,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大个子进来嚷着说:“船在那边出了毛病,这边起码要到七点四十分才有船。要是方便的话,改乘去红磡的船好了。”我在往红磡的渡船上坐了约五分钟,船纹丝不动,我坐到出口旁边第二行长椅上,打算要是到了七点廿五分还不开船,就下去等往佐敦道的那一班,但没多久船就动了。这就是我再次踏足你家住所的那一区的缘故。我从红磡码头走去你父母和大姊仍然居住的小街末端的大街,打算搭十一路巴士去佐敦道码头。红磡码头对面的巴士总站,多停了好几路巴士,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的,但肯定是你去俄亥俄之后的事。


巴士总站尽头的小街,似乎没有么不同,那家你某年暑假差点做了散工的书店还在街中间,那家老式面包店还在街尾的拐弯处。我在面包橱窗前停住脚,想买一个不油腻的白面包,因为我整天除了三碗粥么都没吃过。但他们并没有这种面包,我走开去,向右拐进另一条小街,从我们重看《毕业生》而且一面看一面闹别扭的小型电影院外面经过,向左拐入第三条小街,再转出大街。大街与小街的交接处,不知么时候开了一家银行,但这肯定是你去俄亥俄之后的事。


我实在饿得要死,这就穿过大街,走向我每次送你回家差不多都停留过的一家家庭式面包店。一名站在店门里的年轻女子,一直盯着我从对街匆匆走过去,显然知道我要光顾他们。坐在柜台后面收银的女子年纪更轻,显然是门口那个的妹妹。那时我们每次站在玻璃橱旁边等她姊姊给你取面包时,她总是问我:“你买么?”而我总是回答说:“我们是一道的。”


我一面啃面包,一面拐进你家外面那条小街通往的大街,可是找不到十一路车站,我心里嘀咕道:“十一路么时候不再经过这里了?”现在我才想起,十一路根本从不经过那里,所有去佐敦道的巴士根本从不经过那里。我把这个忘掉,当然是你去俄亥俄之后的事了。

 

一九八四年九月



脖子和手


直到今天我才发觉,谈论与自己无关的暴力,总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下午乘小巴去扫墓的途中,五弟说他在加拿大的一个朋友,差点为了汽车的缘故,死在洋人手中。五弟的这个朋友,脾气十分躁,那趟在公路上,另一辆车子忽然从另一条车道,急转到他的车子前面,他怒不可遏,打手势叫开车的洋人下车,不料对方是个二百多磅的大块头,一下就把他的脖子勒在臂弯里。他的略谙空手道的弟弟,用手刀朝大块头的后颈没命地砍,但收不到任何效果,最后在那根大脖子上,狠狠咬了几口,大块头才把手松开。


五弟的这个朋友对五弟说:“还差三秒钟,我就窒息了。”


我对五弟说:“为么你的朋友的弟弟不抓那人的丸子。抓住他的丸子,不由他不放手。”


五弟说:“他块头太大,抓也抓不到他么。”


我同五弟用非常客观、非常冷静的态度,讨论这件事,就像晚上我和B在街上谈论另一件事一样。


我说:“他忽然哭起来,准是因为丢脸。”


B说:“他哭是因为想不到别人会这样做。”


他叫“滚石”。那一趟在宿舍的过道上,他把一个个子只及他一半的宿生的右手扭到背后,硬要他跪下去,但这小子宁愿失掉一条臂膀,也不肯弯一弯膝盖。一个绰号“阿香”的宿生站在一旁说:“真倔强。”而另一个绰号“大傻”的宿生则说:“真欺人太甚。”滚石这就把小子朝大傻一甩。小子先撞到大傻身上,再反弹到大傻背后的床上。大傻早就恨得牙痒痒、等得不耐烦了,哪里还会迟疑,立刻扑向滚石,砰的一声朝他胸口揍了一拳。他没有回手,却哭了起来。直到今天,我才想起,也许还差几秒钟,这小子的右手就要给扭断了。


这小子就是我。我之所以能够兴致勃勃地谈论那件事,只因为那种暴力看来不再跟我有关——即使滚石现在成了二百多磅的大块头,也断不能轻易扭着我的手,而且现在我也许宁愿跪一跪,也不要失掉一条臂。 

 

一九八四年十月

 


节俭狂


小甥女去年到萨克拉门托做换肾手术,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肾,换了上去,却又发生了排斥,不得不拿出来,出院,再等另一个,眼下还在等。于是,妹妹和她家姑轮番到萨克拉门托照顾她。她家姑在那边呆了几个月,便在长途电话里呼天抢地地说:“你们还不让我回来,我就去死。”妹妹只好再次丢下夫妻档的业务,飞去萨克拉门托。但家姑大人回港后并没有舒一口气,倒一个劲儿地埋怨小甥女在美国躺得太长,钱花得太多。我妈规劝道:“现在要她回来,她可死定了。”不料亲家奶奶理直气壮地反驳曰:“她们还不回来,我们(两母子)可死定了。”可是,妹夫并不穷,而且据他跟我说,他欠下萨克拉门托市立医院好几十万美元,只是“能赖就赖”罢了。


其实,除非人命攸关,否则我也不太反对别人节俭成狂。比方说,去年夏天我到多伦多作客的那十天,老邵除了在家招呼我吃了一顿晚饭之外,每次出外吃东西──无论午饭、晚餐,抑消夜,总让我或我弟弟会钞,我也不很介意。我介意的是,他两夫妇今春回港小住的那个把星期,对我避而不见。不晓得那时他是否又在担心该谁付帐的问题。不过,老邵并不穷,在多伦多不独拿挺高的薪金,而且买了房子。


又譬如小陈那厮,以前每次聚旧,都只关心是谁请客,连各付各的也不大高兴,以致老胡一提起他就恨得牙痒痒,最后把他剔出了聚旧名单。当然,小陈一点不穷,听说他早一阵子娶了老婆,买了房子。关于这厮,还有一件事不能不说。某年我跟他结伴远游,尾站是阿尔及尔。在那个海滨山城,一流酒店全数客满,我们不得不在深夜住进某五流旅馆特级肮脏的房间(对不起,阿尔及尔并无二、三、四流酒店)。我们坐的是特廉包机,不许改期,我只好花冤枉钱另购机票,翌日逃回巴黎。小陈吗?这厮宁愿留在阿尔及尔,留在那家每次上公共澡堂都要先钱后浴的五等旅店。一星期后,我们在巴黎会合,我问他那一星期是怎样过的,答曰:“到公园晒太阳。”他做对了。晒太阳是免费娱乐──最最免费的娱乐。

 

一九九〇年六月

 

选自《赌城买糖》,淮远著,素叶出版社,1995


录入:苏芽

预读/校对:zzj、陈涛、李宏飞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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