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雾里雾外(诗 22 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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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来到美术馆】第四十六期:黄灿然诗歌朗读交流会
2017年11月25日星期六14:00-16:00
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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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过葵潭
一个、两个和更多
更像是山中湖的池塘,池塘边
几十、几百、几千只白鸭子
弯着脖子在休息。一个
戴斗笠的农妇,用扁担挑着粪土
走在田埂上。一座、两座
和更多坟墓……
2017
雾里雾外
当你们在城里
远远望见山顶白雾笼罩,
你们不会想到
我们就在那团浓雾里醒来,
咫尺乾坤,活在眼前
像活在当下,
而我们望不见你们,即便想象
也是把你们想象成
在浓雾里起居,
在浓雾里走动。
2017
白蝴蝶
今天,我一个人
走进山里,一路辨认植物。
首先是假连翘,我不明白
为什么叫它假,难道谁能证明
连翘比它真,或连翘先出现
而它模仿了连翘──它跟连翘
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然后在农场边那个山坡上,
有一枝花,真正地一枝独秀,
绽开大红大紫的笑容,
而我又失望地知道
它叫羊蹄甲。然后
我看见一只白蝴蝶
在一丛藿香蓟上盘绕──
很高兴我不知道
这蝴蝶叫什么。
2017
相思鸟
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我们在院子里
喝茶聊天,我们有的是标准单身,
像琼和琴,有的是离婚后单身,像我,有的
是标准的模范母亲,像生了三个孩子的杰茜,
有的是再婚的,像小乐,四婚的,像孙泽,
离婚后又有伴侣的,像孙文波,
还有两个性取向跟我们都不一样。
我们都还快乐,今晚和平时,至少
我们对我们生命中这个洞背时期或时刻
都还算满意。但是当我们中有人描述
深夜村里那棵古树上睡满了相思鸟,
它们怎样伸腿相依,怎样形影不离,
我们都不自觉地感叹和惭愧,
目光都不自觉地互扫,
像我和我对面的琴。
2017
抗议
万万没想到在村里
时间过得这样飞快,
好像比在香港还快、还忙。
太忙了,连周围风景
也顾不上好好欣赏,
连阳台对面摧毁中的风景
虽然不能不去注意
也懒得去注意了。
我的肉体抗议: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的精神喝斥:
这样活着就是意义!
2016
朱槿颂
就我所知,周围种类繁多的花,
和我记忆所及所见的花,都没有
像你这样长时期盛开,像不凋花,
像我的创造力──只是我知道
我除了自我恭喜,还自我意识,
哪像你,不知道自己如此明艳,
如此鲜红,如此──甚至──
不知道自己受风吹雨打日晒;
也许你已到达匪夷所思的境界,
把任何艰难苦困化为粗茶淡饭,
在严厉天空下如在自由天空下,
或者,看你那向上姿态,昂扬精神,
你是在积极地抗议和呼吁
而不带任何情绪或意气?
我太滥情了,你哪管人间事。
也许我能做的,除了赞美你,
就是相信,要是有一天你不见了,
那不是你落叶归根,而是回到天上。
2016
流逝
临近傍晚,在夕阳
依然照出我下山的身影时
我突然很想去沙滩逛一会儿。
穿过那条长满又高又密的芦苇
使人本能地警惕起来的小径,
我来到沙滩的最外缘
准备进入沙滩时
听见身边就快入海的溪水
潺潺的流动声,似乎在跟我说:
“坐下,坐下,陪陪我。”
我顺从地坐下,
抽了几根烟,也不看远方的海景,
也不留意近旁的游客,
甚至也不敢肯定是在听水声,
而只是坐着,身体空着,
直到天光渐渐暗淡,
水声好像也渐渐微弱
但似乎还在继续呢喃:
“别走,别走,生命
在哪儿都一样流逝。”
2014
都将消逝
她也想写作,最初她写诗,但会
不能抑制地进入异常的精神状态
──崩溃?──母亲哭着求她
别再写了,她就停了,好好读书,
找到一份工作,把自己打扮成
普通的职员,普通的姑娘。现在
写小说的冲动怎么也抑制不住。
而我说,生命很短,
写或者不写,它都将消逝
──而且很快!
他也想学英语,他很早就学过,
而且很勤奋,但因为种种理由,
放弃了,如今有份工作,过简单生活,
但还想考个文凭,使日子更充实,
免得在空虚入侵时,喝酒哄自己,
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这短期目标
能为他带来更长远的追求。
而我说,生命很短,
学或者不学,它都将消逝
──而且很快!
他们也想租个房子,做我的邻居,
周末全家来度假,像我一样
下山去买菜,上山当锻炼,
不看电视,不用洗衣机,甚至
把空调也省了,该流汗就流汗,
还可以请城里的朋友来这里
减减压、游游泳,晒晒太阳。
而我说,生命很短,
租或者不租,它都将消逝
──而且很快!
2014
先知
楼下不远处的鸡鸭场里
不分昼夜,总有一只
听上去像公鸭的
隔一会儿就呱呱大叫。
我猜它可能是一个
太爱发号施令的领袖,或一个
太喋喋不休的异见分子。
也有可能,它只不过是
快乐得不能自制;但我宁愿相信,
它是鸡鸭中的耶利米
在呼天抢地
警告末日将临──
它那撕裂肝胆的呱呱叫
越听越像哀号。
2014
世界之大
我发现我不喜欢旅行
是有道理的,因为
设想一个走遍世界的人
甚至不知道泉州,
更别说罗溪,
更别说晏田,
再设想这个走遍世界的人
是我,而我
竟不知道,更别说去过
我的故乡。
2013
继续教导
我愈来愈理解父亲,因为
他愈来愈简单,虽然
也愈来愈神秘,像生命本身。
我像他一样,并不可怜他,
当他看见阳光时说“漂亮”,
看见小孩子时说“温暖”,
我完全赞同:
他继续在教导我;阳光
确实也是漂亮的,小孩子
确实也是温暖的。瞧,
当他看见一条小狗时说“好心”,
也只有像他儿子这样
养过又失去狗的人
才能完全领会。
2012
国王电车
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午夜。
我在红灯前等过马路,看见电车刚好驶过,知道赶不上了,便慢吞吞往电车站走去。但电车还停在那里……司机在等我!
就像他是国王,他的马车在等我;或者我是国王,我的马车在等我。或者他是好人,正在等我;或者我是好人,受了神恩。
我坐在上层靠窗的位置,寻找天使的痕迹。窗沿的旧木框微微发光。
我想起几次看见电车还停在那里,等某个追上来的乘客。不管他是好人,正在等他们;还是他们是好人,受了神恩。
我希望又不希望他是同一个司机,这个司机。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确实这么少:
有一天他的电车将坐满他等过的乘客,他们互相不知道彼此是好人,但都知道他是好人,都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谁也没意识到车灯渐渐暗淡,因为车里通明。因为所有眼睛和心灵里都有个天使在发光。
2012
在医院
这畜牲,身高八尺,那病服如囚服,只会让我想起草寇。
他在病房的长廊里走动,趾高气昂,不放过任何跟女护士搭讪的机会。
他那拉碴的胡子,那闪着声色犬马之光的牙齿和豪笑,只会让我想起古代。
在古代,我会是一方霸主,我们要么是手足要么是宿敌。很可能我会杀了他,因为他欺我深藏不露。
他那拉碴的胡子,那闪着声色犬马之光的牙齿和豪笑,那仿佛还散发着浓烈酒味的粗脸,那原应是又黑又密又飞扬但如今秃了大半的头!
他这大半辈子在哪里度过?码头?地盘?加油站?不,一定是某个我怎么也想不到但说出来又会觉得再合适不过的位置,如同我:成了一个昼伏夜出的诗人,白天用一个文学翻译家的铁甲包着,晚上用一个新闻翻译员的钢盔护着。
当他不放过任何跟女护士调情的机会,我枕边放着一本夏尔:在医院的三天三夜里,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夏尔:抗战的英雄。
但很可能,我是一方霸主而他是我的猛将:瞧,我只不过问了他一声“睡不着?”他便三天三夜不放过任何跟我打招呼的机会。而我爱理不理,心里暗想:这畜牲,要是在古代,他必为我赴汤蹈火,而为了他的惨死,我必动用整个王国和整个生命替他报仇。
2012
在正义的王国里
在正义的王国里很多人谈正义,正义能量贯穿他们,
在他们身上互相传输如电力,他们理直气壮,
仿佛身体也在发出强光。但他们,他们的身体,
都只是他们,他们的身体,都包含着告密者,奸细,叛徒,
迫害者,所有在他们理直气理时悻悻然躲起来的小人。
有一天敌人来了,看着城池被攻陷,躲在他们身上的告密者,
奸细,叛徒,迫害者,都羞羞答答继而小心翼翼继而大摇大摆
继而威风凛凛地,现身现形现实起来,并开始制造受害者,
就在他们周围那些平时不谈正义,只听正义,与正义为邻,
只沾了一点儿正义的光,嗅了一点儿正义的味,闻过
一点儿正义的气息,无聊时过来喝一杯正义酒正义茶,
身上还残存着正义之气的人身上制造。
2011
委屈
我杯底下遗留一圈溢出的
牛奶般的花生核桃汁,立即
就有一只蚂蚁跑来沿着它转,
又立即跑开,它速度非常快,
肯定比人类中的阿喀琉斯还快,
很快就有一群蚂蚁跟着它来,
可我已经把那圈汁抹在手指上,
另外涂在我平常给它们留食的地方。
我看见它在那里迷惑,又努力
给它的同伴们解释:明明就在这里,
千真万确,我对天发誓!但是
它们不相信它,它们咒诅它,
然后回去了,而它一边走,
一边回头看,它一定想起它们部族
传说中也有过这种事情,而现在
就发生在它身上:真理
必以不被相信为代价!
2011
清澈见底
只有清澈见底的人
才开始懂得浑浑沌沌之妙,
也只有深刻体会浑浑沌沌之妙的人
才懂得珍惜,以及可惜
仅仅清澈见底的人。
2011
新年快乐
清晨草叶露珠滚动,
城市高楼外墙明净,
路边石叮叮响,晴天万里
被更多人抬头仰望,码头更空旷,
渡轮的汽笛更清晰和悠远,
害羞的男孩鼓起勇气向女孩说早上好
而她明白那意思是我爱你,
努力听了三年马勒的小公务员
第一次领会他微妙的宇宙,
钓鱼少年提着渔具高兴地回家
像被他放回海里的鱼儿,
大型客机庄严地降落,行人天桥上
一阵微风使行人放慢脚步,
母亲弯下腰听放学的小孩
讲今天幼儿园里另一个小孩
和另一个小孩吵架的经过,
有些人像我一样把烟蒂扔到街上
感到一阵小小的违法的喜悦,
更多人爬山、走路、手拉手……
2007
富有
萨蒂耶吉特·雷伊说,
他已经很富有了,因为他可以
买他想要的书和唱片。
我也正是这样,正是这样!
2007
我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奈我不何。
你打击我一次,就像微风拂过水面,
因为我已做好了
接受你几十倍打击的准备。你一次次
像大牛踩小草那样践踏我,而我,
像布莱希特说的,很快又挺起来,
下次你经过时还让你吃,然后再长起来。
2007
城市之神
我时时感到城市之神,在盛夏
最强烈的阳光里,最浓密的云团里,
最迅猛的暴雨里,在电风扇的嗡嗡声里,
在街灯柱油漆剥落的铁色里,
在路边石缝一撮撮小草的浅绿里,
他醒着,提醒着,我时时感到
他的心灵,他的注视,他的呼吸
出入我的身体,刺激我,平静我,
搅动我,抚慰我,在我视野里闪烁,
在我脚步里轻踩,在我天空里俯望,
在我孤独又完全没有孤独感的存在里存在,
在我长久沉默中,百无聊赖中,兴奋莫名中,
我感到他就是我,正透过我的心灵
感受这广大的世界,透过我的目光
注视他自己的形象。此刻,当我站在街头,
我看见城市之神朝我疾驰而来,这一回
他是一个衣服洁净皮肤洁净的扎着马尾辫的中年汉,
骑着自行车,车前车后系满物品,
当他经过我近旁的垃圾箱,他刹车
伸出一只脚搭住箱口,俯身往里面望,
他没捡到什么,便飞也似地离去,
像照了照镜子,便飞也似地消失。
2007
静水深流
我认识一个人,他十九岁时深爱过、
在三个月里深爱过一个女人,
但那是一种不可能的爱,一种
一日天堂十日地狱的爱。从此
他浪迹天涯,在所到之处呆上几个月
没有再爱过别的女人,因为她们
最多也只是可爱、可能爱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烦恼,因为没有痛苦或烦恼
及得上他的地狱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福或欢乐,追求或成就,因为没有什么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续而低沉的悲伤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静水深流。
他觉得他这一生只活过三个月,
它像一个旋涡,而别的日子像开阔的水域
围绕着那旋涡流动,被那旋涡吞没。
他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
是一个临时海员,在一个户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开了一个洞,不像别人,
不像我们,一生千疮百孔。
阻碍
就像当你出门时大雨滂沱,
知道打伞在街上走三分钟也会浑身湿透,
就转身走进附近茶餐厅坐下,
喝一杯咖啡,抽一根烟,
如此愉快如此舒服,当你推门出来
回到街上时看见雨已经停了,
街上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才惊觉你刚才避过雨。
生活也是这样,当它阻碍你,
挤压你,你就在你身边、在那阻碍附近
休息一下,顺便找点事情做,
修厕所、抹窗、收拾杂物,
或像我这样听点音乐,做点翻译,
走走路,如此专心如此享受,
当你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你将惊觉
发生过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诧异于
你曾经忧烦并且已忘记那忧烦。
2006
预读:李宏飞、zzj、陈涛、Turquoise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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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晚年(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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