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钟放：诗 14 首

2017-12-06 钟放黄灿然小站

黄按：最近的上海之行期间，夜访朋友黄圣的书店。他送给我一本他的开闭开书店自印的《钟放诗抄》，并说钟放是个基督徒，因病早逝，只活到二十多岁。这本小诗集就成了我在上海期间剩下的日子里翻看的书，取代了随身携带的英译本贺拉斯诗选。钟放的诗，看得出受了一些大师例如曼德尔施塔姆和当代诗人例如多多的积极的影响，但个人的原创性却更为明显。我认为他写得好，固然有生者对死者尤其是早逝者的不可避免的同情因素在起作用，但我相信如果黄圣没告诉我钟放的身世，我依然会同样喜欢他并推荐他这些诗，差别也许只会是我不另加任何按语。黄圣在给我发来钟放的诗的邮件里，附上一封关于钟放的信，既简约又深情。我把这封信也发在这里。

倾斜

我看到你斜坐着

房间也倾斜着

我认出了你

认出了你身上的自己

此刻我的眼睛还足够透明

足够放入一粒忧郁的结晶

2015年6月25日

愿望

越来越相信来世

可能今生很多事已成定局

我摸不到我的动脉，他曾

顽强地跳了四年，止疼药

的味道还在舌头的一根血管上蔓延

来世我还要做人，记住自己的名字

记住大城市的灯火和此刻

难以表达的寂静

我会找一片草原

与动物做长久的邻居

忘记语言和所有复杂的心思

我越来越盼望转世

像动脉一样忽然消失

不结识谁，也不懂人世

2016年1月10日

新年

在一个把夜晚烧红的日子
我想着一些人，踏上旅程
他们曾怀揣着痛苦的纯洁
走在每一个时代中
我突然很想拥抱他们
（我前世的弟兄们）
就像拥抱这个世界最庞大的夜空
我想起空旷的街上
还站着不常回家的人
寂寥的大海上舰船还在巡航
我感到实实在在的安全
感到幸福
我深刻的怀疑过幸福
现在仍在怀疑
但，此刻不是怀疑的时候
让悲剧的种子就着一捆烟草放肆地生长吧
让我为全人类去赴一场战争
让我一个人
短短地凝视那炸碎的烟花
那是欢乐的牺牲
那是使人幸福的灾难
让我怀抱全城每一条生锈的铁轨
每一条刚刚维修好的高速公路
我这就上路
就着这新年刚开始的热乎劲
把自己打包，送给宇宙

2014年1月30日除夕

我想
——致2004年1月的夜晚

我想成为所有人
坐在漆黑的清晨
每个人手中都长出一束光
就点亮了彼此漆黑的灵魂

我想成为妈妈
生下整个乡村
一辈子不给他们断奶
使每个人都变得单纯

我想成为父亲
拥有山峰一样的背
背起一个又一个孩子
最后被踩成厚重的土壤

我想成为一股烟
缓缓上升
在肉身不能承受的宇宙中
化成一粒渺小的尘埃

受浸

鱼跟着鱼游，让人踏实

我不再会走出去了

外面还有多少值得看的？

光爬上碗

爬过黑夜的背脊

爬进神的眼角膜

我感到我需要爱

需要在歌声中被浸泡

需要赞美

需要出神地望望窗外

2015年6月25日

千年国

总之我的善良会成为刺向我的最后一杆标枪
我会下嫁给生活
这暴君时刻表现的实际
我的基督，我不相信你仅是我的亡夫

我仍在等你
等到世界已变成一片荒原
以色列人留下的哀嚎印入大地
那塌陷的裂痕是你紧皱的眉头

我随时可以走，从衣架上摘下灵魂
坐进破旧的车厢，给虚无留下一道伤口

最终善良会成为刺向我的标枪
动物与神会引导我 40 37301 40 14986 0 0 3686 0 0:00:10 0:00:04 0:00:06 3686的迁徙
生活再也奴役不了我
我将被风吹成紫红的黄昏

2014年9月15日云南大理

我的左手是条蛇

左手的动脉突然一阵颤抖

我用肉眼就能看清里面的跳跃

一下又一下如同秒针一样

使我不得不放下阅读的书

南方是我爱着的城市

北方是我孤独的凝望

手无力地摆放在床上

像一条将死的蛇奄奄一息

它是想继续挣扎呢

还是默默地咽气

有人说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为什么死亡会出现在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微小的家庭里

有人呼吸急促

并且张牙舞爪

希望在灭亡之前

抓住根救命稻草

死亡是来自自然的恩赐

死亡是左手摆放的姿势

南方是我梦中的城市

那城市住着外滩和我心爱的少女

有一条蛇趁我睡觉的时候

偷偷地爬进了我的梦里

那条蛇奄奄一息

那条蛇趴在那里喘着粗气

那条蛇在梦里对我耳语

说自己是诱惑夏娃的元凶

那条蛇在醒来时离去

它的脖颈上有条伤疤

伤疤还在不停地跳动

我真正清醒了才发现

那条蛇并没有溜走

他化成了我的左手

趴在床上奄奄一息

2012年3月8日妇女节

注：钟放因为肾病透析，左手腕有个一直在震动的装置，可以插针头。这首诗应该与这个有关。据朋友林文回忆，有一年在朱家角，钟放让他摸过手腕那个地方，是凹进去的。

牛奶

新鲜的牛奶里，有股

血腥味，让我想起了

去年死去的那只奶牛

他哼唱过春天的伴奏

但春天，永远都不会

来到，于是他躺在肥沃的草地

一枝花在它头顶上升腾

一株小树遮住了，一场

日照，而东方早就熟透

一个巨大的岛，住进

我的身体中，我看见

太阳的光芒牛的眼珠

2013年5月9日

臆想

我常常在想，你在鼾声

伴奏的夜晚，裸身坐起

就着月光或窗外的路灯写诗

你不开灯，怕吵醒心爱的人

你将窗帘微微撩起，就像面对他温柔的恳求

撩起你洁白的裙摆，你握笔的声音很轻

你开始写一首柔情的诗，乳房上洒满银白的光

调皮的阴影在卷曲的双腿中潜行

我常常这样想着就觉得夜晚很透明

2013年8月29日凌晨

童年谣

再一次抬起头

我还能分辨出基础的生活吗？

双肩包总是悬在背上

在最辛苦的时候也能感到心中孕育一些欢乐的小事情

铁门后面慢慢生长的米兰

凉夏，小伙伴们的招呼顺着纱窗传入房间

那时一切都过于简单，简单到就连

那片磕破膝盖的水泥地

都充满密密麻麻的甘甜

如今，我换了另一张脸

出门也会细细打量自己

还没成为烈士就学会享受不朽

口袋里鼓囊囊地塞满埋怨

当我再一次抬起头面对这陌生的青天

我羞愧地忘记那天空下曾住过一份无知的童年

2014年7月26日

不要

不要跟我谈语言技巧

不要跟我说文学知识

我们所缺乏的是作为人的基本

远不如一只狗伏在地上睡觉

一只鸽子飞过窗口

2016年7月2日

木材场

遍地都是被砍的树，

电锯的声音那么刺耳。

遍地都是木屑，

掩盖了脚。

驴子和马站在一旁，

是对荒唐的配偶。

坐在木头上吸烟的老头，

又变得更加的老。

我就要走了，

离别竟是那么轻松。

没有泪和挥手，

只对一下眼神就足够。

2006年11月6日河南

路

你问我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路延伸到哪里就去哪里。

路过的风景，

和划过的流星，

一起送我们离开。

那些好心的人，

那些卑鄙的人，

都是过路的人。

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脚下的路，

才是真的。

2007年1月31日

你得空出一个礼拜六

你得空出一个礼拜六

阳光充足的白天

一切都静默着

尘土开始降临

领取幸福的队伍

排到街的另一头

我盼望梨花落下

香水瓶倒进你的毛孔

每一次呼吸都吐出光

小小的，如此轻

时间走动了

所有思绪瞬间停滞

安详于平静的永恒

选自《钟放诗抄》，钟放著，上海开闭开书店，2017

附录

灿然，你喜欢钟放的诗，认为他写得好，而他其实只是默默无名的诗人。你有这种判断，我好高兴。能在你的公众平台给他的诗做推广，实在太好了。

去年他走之后，我们一直谋划出版一本他的诗集却屡屡碰壁。现在这里提供给你两份诗选，一份是我严选过的，另一份依然是朋友们选过的但范围更宽泛。供你参考。费心了。

在我心中，钟放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不是那种用知识话语塑造出来的诗人。他甚至是可以张嘴就来，记忆力佳，对句子迷恋，拥有那种生来是个诗人的大大咧咧的气势。他不是苦吟派，但如果人们据此认为钟放的诗得来容易，那是没有看到他的勤奋。他还是有学养。他的学养是谁呢？拜伦、普希金、里尔克、波德莱尔、洛尔迦等等。钟放不太局限于时下盛行的现代主义。他抓源头，就算不太古老也是抓住血肉、骨架和根本。钟放不要装饰性，因此他不会被待见。钟放不是从学究角度去接近这些诗人，他是从血缘上。基本的正义感、热情、骄傲，以及：对诗本身的热爱，对语言，对诗人身份的这种敏感：无比自豪。钟放有受难情结，这与他的身体有关。他一定同意拜伦的盟友雪莱的那句话，诗人是立法者！钟放随时打算为诗辩护。他的方式是肉身，他的肉，体态，他的大模大样，他的嗓音。钟放是我见过最坦然的人，他身上没有那种犹犹豫豫、闪闪烁烁，如果不写诗，他可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人，但他照样会是个不错的人。他的灵魂无比健康。像他的人一样，壮硕、皮实，这也是他诗歌的首要特征，他从不假模假样，他的句子都是真的。哪怕他写了一个错句子，那也不会是一个假句子。他诚实，不欺人亦不自欺。这是一种能力，他也不会礼貌和假客气，他不绕弯子，所以他有力量，他不一定深，却不会薄。所以他不会浅薄。他写什么都会有一种厚实的力度，有一种作为人的基本完整，他并不希求他自己抓不住的东西，他不搞玄学，不故意跳跃和断裂。但钟放有他的局限，他没有社会生活，他作为成年人是不独立的。因为身体，也因为家庭，他一直是依赖父母生活的，这导致了他并不成熟，题材也有局限，但在后期的社交扩大以及皈依基督教，这些还是拓宽了他的题材和诗歌深度。其实我没有那么了解他。我评价这些，不是因为我有资格，而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想念他，能成为他的朋友，我很荣幸！

——黄圣

预读/校对：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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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晚年（黄灿然译）

黄灿然：《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