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西蒙娜·薇依:关于主祷文(杜小真、顾嘉琛 译)
所以,你们祷告要这样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称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新约·马太福音》6:9—13
“我们在天上的父”
这就是我们的天父;我们身上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不来自于他。我们属于他。他爱我们,因为他自爱,因为我们属于他。但是,天父在天上,而不是在别处。倘若我们以为在尘世间有天父,那就不是他,那是假的上帝。我们不可能向他迈出一步。人无法向上行走。我们只能用目光仰视着他。无须寻找天父,只要改变视线即可。寻找我们的是他。得知天父不会受到我们的伤害,应当为此而感到幸运。因此我们确信,我们身上的恶即使吞没了我们整个存在,也丝毫不会玷污神灵的圣洁、福乐和善美。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唯有上帝才有权说出自己的名。上帝的名不能从凡人嘴里说出。他的名就是他的言语,也就是圣言。某一个人的姓名是人的知性和这个人之间的中介,是当这个人不在场时人的知性理解他的某些方面的唯一途径。上帝并不在场,他在天上。他的名是人接近他的唯一可能性,这就是中介。人能接近这个名,尽管它是超越的。这个名在世界之美和秩序中闪耀,在人的灵魂的内在中发光。这个名是神圣本身;在这个名以外并无神圣;因此,它无须被加以神圣化。我们要求神圣化,就是要求同完全的实在性永远共存的东西,而我们无权对这种完全的实在性增添或削减一丝一毫。要求存在之物,要求确实、无差错、永久地以完全独立于我们要求的存在之物,这就是完美无缺的要求。我们不可能阻止自己渴望;我们就是渴望;但是,这种渴望将我们束缚在想象物、时间和自我上,如果我们把它全部融进这种要求,就能把它变成一种杠杆,使我们从想象中摆脱出来进入真实,从时间中摆脱出来进入永恒,并使我们摆脱自我的牢笼。
“愿你的国降临”
现在所谈的是某种应该来到的东西,然而它却没有来到。上帝的主宰,就是充实聪慧的创造物整个灵魂的圣灵。圣灵飘忽在它欲往之处。人们只能呼唤它。甚至不应当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设想呼唤圣灵降临自身,或降临某些人,或降临所有的人,而是仅仅呼唤它;想到圣灵就是呼唤和喊叫。正像当人们渴不可忍,因渴而病倒时,想象不出自身喝水的动作,甚至想象不出一般的喝水的动作。人们所想象到的仅是水,是水本身,但是,这种水的形象就像以全部身心发出的呼喊。
“愿你的旨意成就”
我们只有面对过去才能绝对无疑地确信上帝的意志。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管是什么,都符合至高无上的天父的意志。这一点包含在至高无上这个概念之中。未来也一样,不管未来是什么样,一旦它得以实现,那么它必将符合上帝的意愿。我们不可能对这种同一性作任何增添或削减。因此,在渴望可能之物的激情之后,我们又重新希求存在之物。但是,这并非像圣言的神圣那样的永恒实在。我们希求的对象是目前正发生的。我们希求的是神灵意志支配下目前发生的事情的永久和无差错的同一。通过最初的希求,我们使渴望摆脱了时间而同永恒结合在一起,经过这番变化,我们重新拥有在某种程度上自身已成为永恒的渴望,使它再次同时间结合起来。这样,我们的渴望穿过时间找到了永恒。这就是当我们善于将一切已完结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变成为渴望的对象时,所发生的一切。这同听天由命完全不同。“承纳”这个词也分量太轻。应当渴望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发生,而非其他事情。这并不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看上去顺眼;而是因为上帝准许它发生,事情的过程听命于上帝,这本身就是绝对的善。
“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的渴望同上帝至高无上的意志的结合应当扩展到精神领域。我们精神的升华和衰落以及我们所爱者的精神升华和衰落都同另一个世界有联系,但是,它们同样是尘世间所发生的事情。因此,在随着上帝的意志而起伏的由无数事情构成的汪洋大海里,这是一些局部枝节。由于我们的过去已经衰落,我们的愿望应当是它们已经发生。我们应当将这种愿望扩展到未来,直至它成为过去的愿望。这是对希求上帝的主宰来临所作的必要修正。我们应当为永生的愿望而抛弃一切愿望,然而,我们应当以弃绝的精神渴望永生。不应当热衷于脱离尘世。迷恋于灵魂的解脱,比其他一切都更危险。应该像人们口渴难忍时想到水那样想着永生,同时应当为自己、为亲爱者渴望永久缺水,而不是不顾上帝意志而畅饮水,如果这样的事可以设想的话。
前面三项希求,同三位一体中的圣子、圣灵和圣父三者有关,也与时间的现在、将来和过去三部分有关。下面的三项希求更直接地在另一种次序中关系到时间的现在、过去、将来三部分。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基督就是我们的面包。我们只为现在而要得到它。因为,它就在那里,在我们灵魂的入口,它想进来,但却不会强制灵魂接受。若我们同意它进来,它便进来;一旦我们不再愿意它待在那里,它就离去。我们不可能在今天束缚我们未来的意志,也不可能在今天同它达成协议,要它在明天不管我们的意愿如何降临于我们。我们同意它在场与它的在场是同样一回事。意愿是一种行为,它只能是现时的。我们不可能产生适用于未来的意志。在我们的意志中一切无效的东西都是臆想出来的。我们意志中的有效部分是立即生效的。意志的有效性同意志并没有明显区别。意志的有效部分并不是向着未来所作的努力。这是意愿,是同意结合。同意二字是为了此时此刻,而在此时此刻发出,但是,这两字又像是永恒的话语,因为,这就是同意基督和我们灵魂中的永恒部分的结合。
我们需要面包。我们是不断从外界汲取能量的人,因为随着我们获取能量,我们又在所作的努力中消耗能量。若我们的能量不能每天更新,我们就无力,也不可能从事任何活动。除了从字面确切意义上所说的营养之外,对我们来说,一切强身的物质都是能量的源泉。金钱、提升、荣誉、嘉奖、声望、权力、亲人、所有一切使我们有能力行动的东西,都像面包一样必需。若这些心爱之物深深渗入我们体内,直至我们肉体存在的根基上,那么剥夺这些心爱之物就可能摧毁我们,甚至使我们丧生。这就是为忧郁而死。就像人们死于饥饿。一切心爱之物连同确切意义上的食粮构成了人间的面包。给予我们这份面包或是拒绝给予,完全取决于境况。对于境况,我们不应当希求任何东西,除非是境况符合上帝的意志。我们不应当希求人世间的面包。
人世间的面包是一种超越的能量,它的源泉在天上,当我们渴望它时,它就自天上向我们流下。这真正是一种能量,它通过我们的灵魂和我们的躯体进行活动。
我们应当要求得到这种食粮。当我们要求食粮,并通过我们要求食粮这个事实本身,我们得知上帝要把它给予我们。一天没有面包,我们就难以忍受。因为,当人世间的能量──它服从于尘世的必需性──是唯一向我们提供行动的食粮时,我们只可能从恶思恶。“上帝看到尘世间的人的恶行日渐增多,而且出自人内心的思想产物往往是丑恶的。”迫使我们从恶的必需性主宰着我们的一切,除了来自上天的进入我们体内的能量之外。我们不能把这种必需性变成食物。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说这番话时,应当已经赦免了所有的债务。这不仅是对我们认为所受到的冒犯的补偿,也是对我们认为所作的善行的感谢。一般来讲,也是我们对人和事所期望的一切,是我们认为应得的一切,是缺少了它我们就会觉得自己被诈骗了的东西。我们认为过去赋予我们对未来的全部权利。首先,是对某种持续性的权利。当我们长期享有某物时,我们就认为它是属于我们的,认为命运决定让我们继续享用该物。其次是对每种努力的报偿,不管这种努力的性质是什么,是劳作、苦难或欲望。每当我们作出某种努力,而这种努力的等量物并没有以可见的成果作为回报时,我们就有一种失衡的感觉,空虚的感觉,我们觉得自己被偷盗了似的。当遭人冒犯时,我们就会期待对冒犯者进行惩罚或者冒犯者请求原谅,当我们行善时,就会期待受益者的感谢;但是这仅仅是我们灵魂的普遍规律中的个别情况。每当我们付出某种代价时,我们必定需要至少的等量物作为回报,因为我们需要它,我们认为有这种权利。我们的债务人就是所有人和所有的事,是整个世界。我们认为对一切事物都拥有债权。在我们认为拥有的一切债权中,总是涉及一种过去对于未来的想象中的债权。这种债权,必须放弃。
赦免了我们的债务人,这就是整个地放弃了过去。这就是同意未来仍然是洁白无瑕的,并且通过我们所不知的纽带同过去紧密相连,但它又完全不受我们的想象欲强加给它的纽带的束缚,这就是接受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尤其是我们可能遇到的任何事情,接受明天有可能使我们整个过去的生活变为一种无成果的和徒劳的事情。
如果把过去的成果一概拋弃,我们就能请求上帝使我们过去的罪恶不在我们的灵魂中结出罪恶和谬误的可悲果实。只要我们仍牢牢把住过去不放,上帝本人也不可能阻止这种可怕的成果出现在我们身上。我们不可能依恋着过去而不依恋我们的罪恶,因为我们身上最根本的邪恶之处并不为我们所知。
我们认为对世界的主要债权,是我们的个我的延续。这个债权包含着其他一切债权。保持的本能使我们感到这种延续像一种必需性,而我们认为必需性是一种权利。正像一个乞丐对泰勒朗说:“主教大人,我得活下去。”泰勒朗答道:“我看不出这种必要性。”我们的个我完全依赖外界的境遇,外界的境遇有无限的权力摧垮个我。可是,我们宁死而不愿承认这一点。对于我们来说,世界的平衡是如此的境遇流程,以至我们的个我得以保持不受伤害并且似乎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觉得一切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个我的过去的境遇是平衡的破裂,迟早有一天,这种平衡的破裂必将会得到具有相反意义的现象的补偿。我们期待着这种补偿。临终是可怕的,因为我们这时明白这种补偿是不会有的。
赦免债务,就是放弃自己的个我,放弃一切被称为“我”的东西。概莫例外。就是得知在一切被称为“我”的东西中,没有任何东西,任何心理因素都是外界境遇所不能够摧毁的。接受这一切。安于这样的状况。
“愿你的旨意成就”,如果人们以自己全部身心说出这句话,那么它就包含着这个意思在内。因此,人们在以后某个时候可以说:“我们赦免了我们的债务人。”
赦免债务,就是精神的贫困,精神的空无,是死亡。若我们完全接受死亡,我们就能要求上帝让我们清除我们身上的恶,重新再活一次。因为,要求上帝赦免我们的债务,就是要求上帝铲除我们身上的恶。宽恕即净化。顽固地滞留在我们身上的恶,即使是上帝也无权宽恕它。当上帝使我们进入完善境地之时,他已经赦免了我们的债务。
至今为止,如果我们赦免我们的债务人的话,上帝一直在部分地赦免我们的债务。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对于人来说,唯一的考验是任凭其同恶接触。人的虚无于是在经验上得到了验证。尽管当灵魂要求面包时得到了超自然的面包,灵魂的喜悦中掺杂着忧心,因为灵魂只能为现时要求面包。未来依然令人生畏。灵魂无权为未来要求面包,但是,灵魂的忧心是通过祈求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它由此而告终。祈祷的第一句话是“主”,结束语是“恶”。应当从信念进到忧心。唯有信念才给人以足够的力量使忧心不至于成为坠落的起因。灵魂在瞻仰了上帝的名、上帝的国和上帝的意志之后,在得到了超自然的面包并清除了恶之后,准备接受位于一切品德之首的真正的屈辱。屈辱在于得知在这个世上,整个灵魂──不仅指人们称之为“我”的东西,而且指灵魂的超自然部分,即上帝在灵魂中的显灵──服从于变化的时间和崎岖曲折。必须绝对接受这样的可能性,即一切自然之物都会被摧毁。但是,必须同时接受和排斥这种可能性,即灵魂的超自然部分会消失。必须接受这种可能性,把它当作某种只按上帝意志而发生的事件。必须把这种可能性当作某种可怕的事情加以排斥。应当为此而感到担心,但是,这种担心应当是信心的终点。
六种要求,每两种互为答复。超越的面包同神圣的名是同一回事,这就是促使人同上帝接触之物。上帝的主宰同他保护我们免遭恶是同一回事,保护是一种庄严的职责。赦免债务人的债务同完全听命于上帝的意志是一回事。不同之处是在前面三个要求中,注意力仅仅转向上帝。在后面三个要求中,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目的在于迫使自己把这些要求变为一种真实的行为而非想象之物。
祈祷的第一部分,是以接受上帝意志为起启。接着,祈祷者默默自许表达某种愿望。接着,又对自己的愿望作些修正,再次表示接受上帝的意志。在祷告的第二部分中,次序发生了变化;祷告以表示愿望而告终。这是因为愿望已成为消极的,它表现为忧心一类的东西;因此,它同遭受最高程度的屈辱相沟通,以此来结束祷告。
这样的祈祷中包含了一切可能的要求;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祈祷没有被包括在内。这种祈祷属于祈祷正像基督属于人类一样。若无灵魂中也许是极微小的但却是实在的变化,就不可能在祷告时在每一个词上集中全部注意力。
(选自《在期待之中》)
选自何怀宏主编“观念读本”之《信仰》,何光沪编,三联书店,2017
录入:梓悦、陈涛
预读/校对:zzj、一茶、梓悦、陈涛、yiyi、Ms.H、俱言
整理:梓悦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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