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听着:生活像一个火炉(诗 8 首)
两种爱
我听到两种爱的呼声。
一种是在闹市里,人群中,
每当我看到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个姿态,
我就听到爱的呼声:婴儿在恳求母亲的爱,
女人在恳求丈夫的爱,男孩在对女孩说
给我你的爱,我也会给你同样的爱,
小狗在向主人乞讨爱,
老人在向年轻人说给我一点点关怀,
一点点就够,像我的饮食这么少这么淡,
广告里模特儿在渴望着爱、真爱──
我听见他们说:“我需要爱。”
另一种是在郊外,在山上,
每当我看见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个姿态,
我就听到爱的呼声:那是当人们在树荫里,
在阳光下,在泉水边,在微风中,
当他们看见日出日落,鹰在上空盘旋,
当他们出汗、擦汗、脱外衣、脱袜子,
彼此打招呼,面对绿山坡吐气,
站在峰顶俯视城市里的高楼群,
眺望渔船出没于波光粼粼的大海──
我听见他们说:“我爱。”
炉火
听着:生活像一个火炉,
有些人围着它坐,享受温暖,渐渐感到疲乏,
渐渐把含糊的话留在唇边睡去。
另一些人在户外,在寒冷中,
他们甚至不用走近炉火,哪怕只远远地
看见火光,已感到一股温暖流遍全身。
光
那是初夏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
但光还非常充沛,在辽阔的空中运动着,
我正在去将军澳的途中,小巴飞驰着,
小巴深陷的座位给我一个倾斜的角度,
我视野掠过一群群高楼,远的,近的,
在光的催化下高耸着,神圣、肃穆,
统统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间,
一种伟大的存在,倾听更高的召唤;
小巴飞驰着,电线杆向天上望去,
树木、铁丝网、围墙向天上望去,
一片片绿色向天上望去──
像一个合唱团,合唱着一支听不见的浩瀚赞歌。
窗外汽车流动,道旁有人站着或走着,
篮球场有人在奔跑,但都不是作为人,
不是作为痛苦、忧烦、爱和恨的人,
而是在光的催化下,融入这大合唱,
像低音乐器轻奏着或被轻奏着……
我已懒得去描述我作为人的那部分活动──
我的灵魂倾听那大合唱,至今没有回来。
伞
我每天都带着一把伞
──不全是因为常常下雨,
更多是因为这把伞美。
我凌晨回家常常遇到零散的雨,
但我往往只做了些打伞的动作
而没有实际撑伞,偶尔真打伞,
又很快合起来,因为我更想被雨打。
今天凌晨我来到维园附近时,下倾盆大雨,
我立即把伞撑开,但无济于事,
不一会儿脚下和腰上已淋湿,
背囊也是。我原该立即拦住路过的小巴
坐车回家,但我竟忘了,当我记起来
已更无济于事,全身湿透。
我在注意我的伞,它正快乐地歌唱着,
大声地,舒畅地,吐音清晰地。
发愁
我在想自己好久没发愁了,
那天我觉得自己有点发愁,
其实只是想点心事而已。我已忘了
发愁的滋味。伏尔泰是怎么说的?“工作
使人免除烦闷、纵欲、饥寒三大害处。”
我天天工作,把愁都忘了。愁不是害处。
我对一切太好奇,像孩子和阳光,
想装作平平无奇都不行。我怀念
那些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的日子,怀念
那些没有好奇的心没有好奇的眼睛
因而总是像青春期少年那样想不通的日子。
啊,我怀念那些望着幽深的星空,
望着望着便愁绪如云的日子。
鼓励
对于想从事诗歌和艺术的人,我鼓励:
生活美好,但诗歌和艺术更美好。
对于想退出诗歌和艺术的人,我鼓励:
诗歌和艺术美好,但生活更美好。
勤劳或懒惰,灵魂洁白或乌黑,
都正常,不是因为存在就合理,
而是因为不合理也存在。
我永远站在正面一边,
我永远正面,哪怕在负面和消极中
我也在正面和积极中,但我背后就是负面,
正面就是背对但承认负面。
当我走向你我们都是正面,
下一刻我们都是负面,
我们都向后望时我们又都是正面
同时又处在负面中。
我有时候加上或不加上这一句:
只要你目标清晰,并因为你这决定和行动
而更加清晰。
不加,因为无目标、混沌、犹豫
和不行动,也非常美好,像躺在床上
既不睡觉也不起来,醒着或半醒着,
而屋外下雨或阴天或阳光普照。
所以对于绝望的人我鼓励他更绝望些,
对于满怀希望的人我鼓励他满心也希望,
对于沉默的人我说还可以更沉默还有更沉默的,
对于爱说话的人我说你说得还不够。
我还可以一直这样说下去,
最后变成沉默,而沉默
滔滔不绝,浩瀚如海……
生命的意义
我一直在探究生命的意义,
从小时候在田野上,在深山里,
到后来在阅读和写作中,
以致我怀疑生命的意义
也像越读越多、越写越深、越走越远,
是一个有始无终的过程。
我孤独并发现孤独且精通孤独,
我勤劳并更勤劳,坚韧并更坚韧,
我承受痛苦并发现承受痛苦就是
把自己变成痛苦的一部分,
最后变成痛苦本身甚至大于痛苦
从而超越痛苦。
这些都是意义或像意义,
但还不是也不像生命的意义。
也许如果我能把生命变成大于生命
或使意义变成大于意义
或使生命的意义大于生命的意义本身
并加以超越,那就是生命的意义。但不是。
我有点累但相信这只是考验,
我甚至被自己这种锲而不舍所感动,
感动于自己像生命的意义的圣徒。
有一天我停止思考和追问,
发现这跟思考和追问没有两样。
又有一天,那是在六七年前,
没有来由,没有准备,没有预兆,
我发现不但探究生命的意义没有意义,
而且生命本身没有,也不该有意义。
走在下午的大街上
走在下午的大街上,
我看见一个忧伤而美丽的女孩,
她的美丽吸引我,还有她的忧伤,
我想跟她说说话,但我却不能!
我看见一个青年,健康而纯洁,
但黯淡的前途正烦着他,
我想叫他一声兄弟,邀他到茶餐厅
喝杯奶茶,但我却不能!
我看见一个老人,他是那样内向,
仿佛还在成长,他显然有很多话要说,
我也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关于他的孤独。但我却不能!
我看见一辆电车,它正载着
失业者、求职者、离婚者、逃学者,
还有怀着一些秘密的希望的人回家,
我多想追上它,但它已远去。
已近黄昏,我偶然抬头,看见
附近一座小山沉浸在阳光中,
要是上山看看日落,多美呀!
但这次我能!我能!
我爬上小山头,落日多美,
伏在海平线上,一艘渔船在金光里摇荡,
要是它,那落日,永远这样伏着──
但我这想法刚升起,它就沉下去。
选自《奇迹集》(增订版), 黄灿然著, 雅众文化/新星出版社,2018,288页,精装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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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编:郑春娇
本期编辑:z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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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 黄灿然译希尼《开垦地:诗选1966—1996》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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