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 | 孟浪:诗 24 首
家的硬壳
家的硬壳
贡献撩人的纹理和质地
当然还有茧,或者痂
从黏连到脱落
哦,终于被剥离
孩子们涌出,就像热血
但目力刚够辨识门牌
地址写在天上
家的温暖阵阵袭来
吹翻我的身子
在异乡跌倒
正是更威严的端坐
一位慈父呵护他们
紧握松果,把手雷弃置
1998.3.8
在海拔中
海拔升高了世界的寒意
在海拔中,他拨开上升到肩顶的神秘
在海拔中,他要拉住那离他愈来愈远的手指
手掌,放弃了把握命运
手腕,缭绕着来世的烟云
手臂,折叠出今世的躺椅
舒适的,呵,不负责任的安逸
海拔,把痛苦的力积蓄
他将欣然释放世人的所有笑容
1998.8.7
被氧化的内心生活:前奏
白纸升到了天上
那里传来耳语写满白纸
繁华落尽,繁华落尽。
笑容后撤了
他正面临危险的职业的威胁。
有人敢于不服
封面痛苦
中心页燃烧,蓝,蓝,蓝……
仍是生活必需品的天空
已刷满油漆
看上去如此簇新、亮丽。
生活一点也不耀眼
地狱在上升
邪恶的美丽趋向停──
千百万人的笑容后撤了
他正面临危险的职业的消失。
黑色战斗衣,黑色蝴蝶:
几片世界上最大的树叶!
几片世界上最大的肺叶!
看哪!大街──被废弃的生命输送带
人类,这些可爱的小气泡、小斑点
生动地、更生动地动了起来。
1999.8.21—8.23
无题
放弃对种子的远眺吧
土地深处无尽的酣眠在继续。
冬天抱着冬天
温暖盖着温暖
多么像内在的群山仓促地逶迤──
巨人,婴儿般退回……
破土,破土,到处是黑发在破土
成为铁丝,扎出脚手架和瞭望台。
放弃对虚无的打量吧
土地深处那手指尖的警觉将生长千年!
1999.8.31
戏剧场景
一生先知先觉在电话上度过
但他并没看清任何一张对方的脸
那一颗颗心更深,回声至今尚未传来
(他倾吐,倾吐出未来)
一生不知不觉在电话线上度过
电话线上的鸟儿知晓,所以纷纷走避
电话线里的电也明白,却送得更欢
(他倾吐,倾吐出未来)
哦,电话,消费着这时代中一人的一生
电话线落下,裸露的线头竟裸露狰狞
而腼腆的又一代齐刷刷骑上了话筒
(但他只是倾吐,只是倾吐出未来)
1999.9.8
印象一号
在这里,地平线被废弃了
遥远,被出色地终结了。
呼吸珍稀
所以歌声短缺。
心有所忍、也有所甘的一人
在那全然无用的地平线下
用,用他最后的鼻息抬起落日。
街头艺人呵,终生足不出户
胡琴与吉他
更没有互相驳难的冲动。
而他的白发被严重地夸大了
被野蛮地扩张了──呵,沉寂的冰川
在万众舌头的烈焰上抖颤。
地铁停驶了
只是手表停摆了
他一生惟有保持出发的姿势。
在这里,眺望被废弃了
美,被可怕地终结了。
呼吸过剩了
却歌声已无。
1999.10.9
无题,或受伤的钢琴
是钢琴,还是礁石
是浪花,还是听众?
集合了,又四散开去
哦,潮流,押解着潮流。
对你们的诚实来说
沉默,可能是最高的美学。
互相敲击吧,美学兄弟
琴凳上的德行,终于让她受伤。
浪花拍打钢琴
听众用双手紧紧抓住礁石。
集合了,又四散开去
哦,潮流,是潮流,释放了潮流。
2000.2.5
对告别的执行
脚与站立之间,倒下了
召唤的手臂──
我们每一次的身体
又一次被野蛮地抽象。
站立与前进之间,迈步
已成为飞逝的过去:
城邦呵,光和影,明和暗
是和非,行者用身体正疯狂廓清。
前进与道路之间,到处是
方向的丧失──
我们每一次的生命
在丧失中回归或抵达,浑然不觉。
道路与目的地之间,仅剩、仅剩
无穷尽的腿、无意义的摆荡
我们是静止的、剧烈的──
这是对告别的执行
这是执行中的告别
有些本质低头不语,有些,随风飘零。
2000.3.7
无题
不需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就会遇见公共的忧伤
那触手可及的地平线
也早已气若游丝──
斜阳下城市并无温柔的剪影
到处是巨兽屋尖的利齿密布
即使到达了侥幸的那里
豁然洞开处仍机关紧锁
啊,黑色花奔涌,黑色鸟缭绕!
2000.5.10
无题
在痕迹下面我们活着
证明着:我们活得不露痕迹。
因为疲倦,才拖曳出一条大山
大山自己拖曳出一个正在翻越它的人。
一百年已然过去了
但他仍无法接近那峰顶的绝望。
一条大水边长着一条村庄
他回来,他只有回来了。
他俯向水面,把去年传来的涟漪抚平
并告慰:在痕迹下面有人活着……
2000.12.2
行又唔系,企又唔系
我一生遭遇的寂静,历史上罕有
皇帝的耳朵仅用来倾听
资本主义屹立,“塌陷”上升着
鹰架上的擦窗工,却要展翅而飞
他是我的一个穷哥儿们
浑身挂满风铃,而箭囊瘪了
他的钮扣或拉链,无关那补衣妇
只在洗衣机的狂旋中,抵抗──
书匣长满虫子,纯然不是知识
麦子抽打着我、我满身的寂静
毫不知名的吸引力:你与我接壤
玻璃幕墙映出这镶边的荒凉
呵,皇帝,只一步跨到地面了
只一步,就跨到虚无了──
而我们争吵,我们和好,我们无动于衷
排着队,等待进入“家庭站”……
行又唔系,企又唔系
但落叶,欢天喜地地沾住了他傲慢的脚步
2001.1.19
致高中一年级的某学生
躲着有限的死
活在无限的生里。
呵,写作的成长,必有根须
或枝叶,去触怒不必要的净空区
飞行,深植于禁闭的大地。
一个一个地死
一段一段地死
一片一片地死
几乎就等于凌迟。
与落伍者为伍
保持同样的拍节,同样的运命
还与厌舞者共舞。
刀,削尽了空气
空气,用尽了力气。
写作的凋零或丰硕
但看词的泥土贫瘠还是肥沃
翻开苦力的字典,却见莺飞草长。
一团一团的无
一丝一丝的无
绝不会再是死
它,几乎就等于复活。
2001.2.6
空灵一节
你向我眨眨眼睛
示意我让这个世界继续堕落
我何德何能
管子工接通天堂之路。
有一天,旷野降临在城邦中央
哦,旷野终于获得了旷野性。
我套弄正常的人间
正常的山,正常的水
正常的鸟和正常的鱼
正常的厌烦。
酸枣和涩柿子,一对高贵的兄弟
双双亮丽,在肮脏的小酒馆里。
而空灵也朝我眨眨眼睛
示意我你什么也干不了
所以我继续敲敲打打
一节生锈的铁管,一段世界的胴体。
2001.5.28
纪念
他们的血,停在那里
我们的血,骤然流着。
哦,是他们的血静静地流在我们身上
而我们的血必须替他们汹涌。
他们的声音,消失在那里
我们的声音,继续高昂地喊出。
哦,那是他们的声音发自我们的喉咙
我们的声音,是他们的声音的嘹亮回声。
在这里──
没有我们,我们只是他们!
在这里──
没有他们,他们就是我们!
2002.3.11
破坏力
1.
请柬正在远去:它的红色
是最后一滴血在大气中凝成乌有。
排练教室里挤满老兵
天才儿童在门外徘徊。
音乐,从上个世纪的角落传来
琴键非暴力,却自己击打自己。
哭泣的人儿把声音收回
磁石还吸住几片孤云。
请柬正在远去:它的铁正在流失
音叉立在那里发出最后的颤抖。
2.
晚年,正露出它的曙光
孩儿脸,哪经得起这么久的看
如今是历史扁平而模糊的镜子一面。
孩儿,举起过花骨朵儿一样的拳头
辞退所有服从的心情
他要停止给大森林带去木材的命运。
轮船和列车都已升火、出发
还获得了那可怕的命名:
哦,大庆工人之死号,正庄严地前进!
晚年,刚露出他的曙光
老人,黑压压的一片,打天边涌出
这个早晨镜子跌碎了,他们也将被风吹散。
3.
一只鸟儿谦逊如斯,拼命在撞
一群蝴蝶,急切地试着隐入。
遥远地平线上的那道屏风
看起来并不显得多么孤独。
在优游者半阖半开的视野里
它也已被完全忽略──
当优游者手中的那把玲珑团扇
拖曳成无边长长的黑烟。
我,我看见那屏风散作几摺灰飞的彩翼
而我们各人的命运,当然咎由自取。
2002.3.27—3.30
无题
落叶和飘雪在空中互相礼让
我与你的拥抱无形而有力
──他是引经据典者
眯着眼访察路况和伤情
树根,艰难地走动起来
天,把头垂得更低──
所有的道路都上路了
所有的河水都下水了
“人类”带着引号还在厮杀
我与你的拥抱,分开时声如裂帛
我与你的拥抱呵,让无奈分外积极:
落叶刚到家,飘雪正看花
2002.7.18
完成
谁在日复一日翻动田园诗的场景
弯下腰,又直起身子
她灿烂的头巾随手就摘成了夕烟
哦,一枝骄傲的花茎上
有人掐算正枯萎下去的蓓蕾
还剩下多少分秒弥留香气
无数只铁色蜻蜓的十字
悬浮于空中,生产着时代的震颤和不安
比一个箭步多,他却迅疾
消失于神圣讲坛边的侧门
有人,在门上安了拉链
嗞啦一声,他被装入他的世界
而我在远方徒然地夸大风暴
扑面的只是花洒的霪雨
甚至不在脸庞上凝结未来:谁堪缔造啊
眼泪,星光,疼痛,故乡
2002.10.17
旧址
一张普通的纸张,轻轻地
从薄得不能再薄的拍纸簿被撕下
对折,再对折:呵,小心翼翼
到处是一样的纸片
曾经折起,再折起,现在飞起,再飞起
旧址,从拍纸簿跌落
藏入贴身的上衣口袋
不要忘了时时把它掖紧
旧址,无奈又不驯
旧址,没有消失
只是道路并不通向那里
旧址,在那里,高大而宁静
从纸片上认出所有的里程碑
唯一的目的地和最后的居所
已无旧址,哪怕一丁点痕迹
把纸片收妥,也才迈出步去
却到处是旧址,是同样绝望的
地点、路名与门牌──
旧址,没有消失
只是人群并不涌向那里
旧址,在那里,高大而宁静
2003.5.12
伟大的迷途者
伟大的迷途者,他正在创造他的道路
失群的恰是众人,多得无以计数
伟大的迷途者,从他们当中兔脱
刚跨出第一步就教众人不见了影踪
他一个人迷途的样子
不让众人有份分享他的孤独
他一个人迷途的样子
却让全世界的地图和路标都无所适从
伟大的迷途者,正挑挑拣拣
对着脚下尽情涌现的道路......
伟大的迷途者,决定终于作出:
征途才是归途,征途就是归途
伟大的迷途者,他正在考验他的道路
哦,受难的迷途者,他正在成就他的道路
2003.10.9
不现实的人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所以在现实面前......”
“不,我是现实主义者。”
“你是现实主义者
那么其他的人是什么?”
“其他的人是现实。”
2003.10.18
数字之伤,数字之痛
* * *
一些数字是一些人失踪的日子
一些数字是一些人牺牲的日子
又一些数字呵,是这些失踪者的人数
又一些数字呵,是这些牺牲者的人数
这些数字,也是这些失踪者永生的日子
这些数字,也是这些牺牲者不朽的日子
数字之伤,因它曾被野蛮地抹去
数字之痛,因它曾不得不珍藏深深的心底
但这些数字已是刻在天上的星辰
但这些数字终于照亮世人的眼睛
这些数字现在停留在这一刻
它愿意自己是最后的统计,永远也不要再多出!
* * *
太多的数字缠绕我的记忆
就像太多的国家缭绕我的身体
那些制服人戴着面具,唱着高调,下着狠招
那些足够数量的概念,想象,现实和推理
而我的国家隐瞒我,躲避我,逃离我
为了它拂逆人的一个荒唐罪错
我向我的国家揭示我,呈献我,投放我
那一连串数字的悲怆和传奇,我已铭记
当我试图抚平伤口,抚平激情波浪,那人群海洋
手与手互相搀扶,手与手互相紧握!
* * *
是的,一些数字曾是噩梦,日复一日
是的,一些数字曾是禁忌,年复一年
数字是无言的,痛苦是无言的
而希望也是无言的,未来在那里更是无言的
我们摇动它,叫一些数字苏醒过来
我们鼓励它,叫一些数字大胆说话,痛苦
说话了,哭泣,尖叫,希望
说话了,畅谈,欢语,未来
说话了,世人呵,是否都已听见
每一张新生婴儿的笑脸都将是迟到的正义
在复仇、惩罚、忏悔、伏罪种种的胶着之间
竟是宽恕,竟是宽恕,才是最严厉的审判!
* * *
在这里一个数字曾是被禁止破解的谜
在那里另一个数字仍然也是,彷佛已成世纪之谜
总有一日他们将从不死中惊醒
他们重新来到生活中间,要打扮得更漂亮的
是一个国度,还只是他的一位新嫁娘
是一座房舍,还是他的又一份信仰
他们望着惊喜地望着他们的人们
这一次的生命在给出一个如此悖谬而圆融的箴言
基督,敌基督;祖国,敌祖国
乌托邦也就更简单了,呵,敌托邦!
* * *
有些数字看来无法不是异常沉默的
有些数字在内心必得分外嘹亮
人类因数字存续不灭的记忆
也因数字人类的另一类人制造着可怕的遗忘
呵,数字之伤,数字之痛
让数字无畏地站立起来,更高大
让数字勇敢地走动起来,更无处不往
让数字在苍天下发出控诉、拷问与呼告
却曾经,也正在,还将要呵,丧钟为谁而鸣
这数字不再是日子,这数字不再是时间
谁能数得清?谁能在这里数得清
这数字是血滴、汗滴、泪滴、雨滴,四海飞溅,八荒轰响!
2005.2.21
无题
空姐推着餐车,笔直推出了舱外
背影像一枚孤独的剪纸
她如此镇定,直接逼近了落日
餐车的冷金属寒光潋滟
她瞥见面前立起的一排葡萄酒
圆壮的易拉罐,还有她的公司的
空空的饮杯,被落日刺入的余晖涂抹──
你也看到一个新城市的天际线吗?
空姐正要降临,空姐正要降临,一个新城市之母!
2005.9.17 /2013.1.19
二十世纪未来篇
长出风来的日子
就不看树上的叶子了
长出明月来的日子
就不看婆娑摇曳的树了
长出大路来的日子
就不看树下秘密的人影了
国家被编成了一支队伍
一些病人被担架抬着
没有马达轰鸣,没有狗吠
也没有孩子的啼哭
惊奇的是出发者阴沉着脸
对夜行的好天气高兴不起来
长出风来的日子
树叶很快就掉光了
长出明月来的日子
树身竟也东倒西歪了
长出大路来的日子
人影成了幽灵都不见了
但国家出发了,带着它全体的伤痛
病人随着道路上上下下起伏
夜行的好天气,原野又宽又大
一个国家蛇行在一条细细的土路上……
2006.1.20
“风筝挂在了树梢”
风筝挂在了树梢
这也是人类的一种坠毁
灰烬醒了过来
对自己火焰的前身愈加警觉
那树梢比最高的风筝还高
那绝望在最高枝的叶芽上探出头
被焚灭的热烈国度当会转世
迷信让一整个大陆甜成糖块
博物馆的尖顶,支撑知识的陷阱
孩子们齐齐跪着,用手指轻轻触碰
而正像岩浆一样滴下的
是毁容千面的滂沱之泪
学放风筝的孩子们无辜
结果让自己也高高地飞了起来
呵,灰烬号召起更深的寂灭
它把自己偃伏得更低,更无痕迹
百科凋零的知识被大风扬起
知识裸露着,孩子们的星球就更一览无余
芳香忘记散发出芳香
记忆回旋作漫向遗嘱的重重迷雾
断臂工字钢植入人间的大地
风筝上的语文,顿失、顿失伦次
灰烬一直坚持醒着
再不把焦土梦想的无尽丰饶接上蓝天
2006.4.19—4.23
选自《愚行之歌──孟浪诗选》,秀威资讯科技出版,台北,2015
相关链接:请守护诗人孟浪,与病魔打一场必胜的仗
预读/校对:陈涛、zzj、李宏飞、梓悦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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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台 | 张文江:周易的观象体系和古史序列──试论中华文明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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