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大江健三郎：心理疗法家维吉尔（林乐常 译 ）
我终于读到了期待已久的河合先生的《心理疗法序说》（岩波书店），这本书实在是很有意思。我一边读它，与小说家自身的经验相对照，一边品味它的深刻寓意。进而我也想谈谈自己的看法。
作为一个小说家，因为长期从事写作，自己也获益匪浅，增长了智慧。美国南部的女作家弗拉娜莉·奥可娜借用哲学家杰克·马利丹的语言，把从写作过程中获得智慧之事称之为艺术习惯。在这里，我姑且把它称为“小说家的智慧”。所以，在这本书中出现的“心理疗法家的智慧”一词，我觉得也可以称作河合先生的“心理疗法家的习惯”。
需特别指出的是，话虽如此，并不意味着我用我的智慧充分理解了河合先生心理疗法的经验和理论所创造的东西。因为我深深懂得，虽然对问题充分理解了，但在实际的心理疗法工作中，一个外行人说“我懂”，这比什么都危险。
读了河合先生的书，我更明白了自己在写作过程中获得的经验的实质。也就是说，从我这样一个烦恼颇多的小说家来看，《心理疗法序说》是本教我怎样与自己共生，怎样与自己的小说交往的书。
在这种不同领域的研讨会上，实在是应该把小说家的事情作为特例讲一讲。当然，河合先生的患者不可能都是患有忧郁症的小说家。这本书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故事情节上，都具有很深的内涵，这一点确实与写小说有着相同之处。
读了这本书，就称自己是河合先生的知己，实有些不敬。河合先生比我伟大得多，这本书可以视为其代表作。这种想法在我读第一章“心理疗法的目的”时就产生了。河合先生是这样写的：
“所谓的心理疗法就是由经过专门训练的人对需要解决烦恼的人进行治疗，主要通过心理接近法，尽可能地对来访者进行全方位的精神安慰，同时，为他的人生进程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这段话让我想到，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实际就是作者自己，从这一点来讲，心理疗法中的患者又是医生。作品都是从主人公以正直的自白来叙述在人生途中迷失了方向而感到困惑开始的——在人生的途中，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方向，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神曲》的作者但丁，实际上也是书中的主人公。在地狱篇第一章有一个重要情节，主人公在人生旅途中迷失了方向，企图用自己的力量找到前进之路，可是没有成功，前进受阻。具体情节是，在树林中，但丁迷失了方向，想登上山顶辨别方向，可是三头野兽挡住了去路，看到这些，但丁觉得异常恐怖，心情沉重，以至丧失了登上山顶的勇气。
这时，一个男人出现了，他问但丁：你为什么不登山？但丁说明原委后，那人邀他一起另走他路。途中，但丁意识到了这个向导的真正身份，说，你就是那位伟大的诗人维吉尔吧！就是那涌出滔滔不绝的语言洪流的语言大师吧！他是最早提倡重视语言的。跟随这位语言专家，但丁受到引导和鼓舞，虽一度掉进地狱，又转到炼狱，但维吉尔不断地帮助但丁这个有诸多烦恼的患者，不辞劳苦，为他的人生旅程导航。
最终他们爬到了炼狱的最高峰，到达人间的乐园。据说这种地形地貌是但丁的独创，在那里他与维吉尔分了手。
“我用我的智慧和本领，把你引到此处。从现在开始，你把你所喜欢的地方视为目标，离开险恶与狭窄的路径，看看照耀你额头的太阳吧！看看自然生长在此处的小草、鲜花与树木吧！在那个流着眼泪求我为你引路、有一双美丽眼睛的人到来之前，你可以在山上坐着休息，也可以在此间行走，不要再期盼我的语言与指引，因为你的意志已完全自由而健全，你想怎样做就怎样做，不会有误。带上我的衣冠，你就是你自己的主人。”
你已经完全自由而健全，你想怎样做就怎样做，现在你就是你自己的主人。把患者治愈后引他走上人生之路，让他自由行走，我认为这种告别的方式很绝妙。维吉尔真是位出色的心理疗法家。
语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实的创造、故事等这些具体的内容都会从《心理疗法序说》一书中找到，很多地方与小说家的经验、“小说家的智慧”是相通的。关于这一点，如果有必要，我会在后面的讨论中再讲。
我想引用《神曲》里的诗句来结束我的谈话。这是《神曲》天国篇的最后三行诗：“达到这想象的最高点，我的力量不够了，但我的欲望和意志，像永恒运转的车轮，这些都是由于那爱的力量，是爱动太阳而移群星。”
星星在意大利语中是stella，爱能使之移动。当我读到这里，想起了河合先生也引用了荣格派心理疗法家的技法之星座的运用，那是在鼓励患者。有时虽然是无意之举，但却像星座一样，有着严谨的布局。
我憧憬着患者心中的星座开始运转。在那里，显示着每一颗恢复希望充满生机的心。就像但丁一样，用爱移动星辰、星座。虽然河合先生在这本书里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爱这个词。
如何到了讨论时间，我想向河合先生提一个与上面内容有关的问题。正宗白鸟先生曾就上面提到的维吉尔与但丁的分别这样说道：“……望着和但丁分别后重又掉到永远也不能得救的林勃世界的维吉尔孤独的身影，西蒙斯流下了同情的泪水。”我想就这个问题问一下河合先生。
我认为西蒙斯就是著有但丁论的J. A. 西蒙。而实际上对于《神曲》中没有描写的情景，英国的评论家是否也投入了感情呢？或者是说那是白鸟先生过于日本式的理解呢？
患者与医生的分手是必然，但又好像很难。但丁把他和其师之别写成是一个教育过程的结束，而白鸟先生则在其后继续满怀深情地把感情视线投入到了维吉尔的内心世界。白鸟先生虽然理智地与他年轻时非常喜欢的内村鉴三区别开来，但看得出他非常牵挂他的灵魂之师，正是内村鉴三在“周一讲演”时最先将但丁介绍给他。
（林乐常 译 胡萌 校）
《大江健三郎自选随笔集》，大江健三郎著，王新新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
录入：蔚宇
校对：zzj、汤圆酱、梓悦、李宏飞
整理：梓悦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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