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葛兆光:陈寅恪世家
清华大学王国维纪念碑周围松柏蔽日,走到这里就感到一种宁静。因为在清华园教书的缘故,每每路过,总在这里转上一圈。碑文,是陈寅恪先生所撰,那上面的一些话,像人常常征引,几乎成了名言的“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像末尾那并不十分工整却有多少感慨的诔词“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已经读得很熟了。近来,读到有关陈寅恪家世的一些资料,总觉得这些话似乎有来历,因为郭嵩焘在给陈寅恪的曾祖父陈伟琳作《陈府君墓碑铭》时就曾说,陈伟琳的为学之道,是“刮去一切功名利达之见,抗心古贤”,而末尾恰恰也有两句,很像陈寅恪写王国维的诔词,叫“其名与行之不磨,照三光而奠九渊”,意思和词语实在有些相似。
说相似,或许只是我的联想,我总觉得,在两者之间有一种关系,不是说两篇碑文中词语的因袭,而是说一个家族里精神的遗传。郭嵩焘在给陈伟琳写墓志铭的时候,陈寅恪还没有出世,他绝对不可能预见陈家后来竟不是在中国政治史上出名,而是在中国学术史上光大,但他却写了一段几乎是预言的话:“学术之被其身,足以有传,閟其光以襢之其子,施世而长延。”记得罗香林在《回忆陈寅恪师》里曾说陈家是客家人,所以“保持中原文化特别浓厚”,这究竟是否,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可以看清楚的是,那种文化世家的传统,在陈寅恪这一家几代人身上倒是真的是特别浓厚,后来的事实应验了郭嵩焘的预言。
表面来看,陈家祖孙几代不止在学问上代代相续,而且多少遗传了些思想和性格的偏执,仿佛说话众口一词就丢了面子,行动亦步亦趋就没有骨气似的。像陈宝箴对变法维新、对谭嗣同等四章京的评骘,对康有为的态度,就与常人不一样,正如他的儿子陈三立所说的,“不复较孰为新旧,尤无所谓新党旧党之见”,既不以现实的变革需要而论定贤愚,也不以流俗的时尚好恶来评定是非。陈三立对清朝亡民国兴的态度,也不是一句“遗民情怀”可以概括得了的,吴宗慈《陈三立传略》里之所以说他“高不绝俗,和不同流”,而且称赞他“胸襟落落,自有独往独来之精神”,也就是因为他在清亡后“虽不少灵均香草之忧思,然洞察一姓难再兴之理,且以民主共和之政体,为中国数千年历史之创局,与历代君主易姓有殊,故与当世英杰有为之士,亦常相往还”,并不是头脑冬烘的遗老遗少。
同样,陈寅恪在前清、民国和新中国易代之时的表现和对待政治、对待周围人物的态度,也绝不是以一家一姓一朝一代的兴盛衰亡为念,而是总要超越王朝观念,站在文化的立场上进行批评,所以看上去总是“不合时宜”得紧,好像总有无限牢骚。其实,这是因为他们的心里总是有一个很独特的价值尺度,用这一尺度量己衡人,不免就与众不同。陈寅恪晚年写《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多少流露出一些他的想法,他对于自己的家世,自己的先祖先君实在是自豪得很的,从他的祖父、父亲那里一脉传承的这种特立独行的态度仿佛是陈家的传统,有一次,陈宝箴在孙子陈隆恪的扇面上题字时就写道:“读书当先正志……如此立法,久暂不移,胸中便有一定趋向,如行路者之有指南针,不致误入旁径,虽未遽为圣贤,亦不失为坦荡之君子。”
我曾经对朋友聊起过读陈氏家世资料时的感慨,我把这些感慨归结为两句话,第一句是“陈家三代真是文化人在近代中国命运的缩影”,从封疆大吏到诗人,从诗人到学者,社会巨变把文化人从官场簸弄到文坛,从文坛挤压到学界。从陈宝箴、陈三立到陈寅恪,这是中国近代文化人从文人士大夫到知识分子的路径,知识分子越来越职业化、技术化,在某种意义上说,社会进步是以分工为特征的,不像古代文人要关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近代的知识分子你只该管你那一摊,不必越俎代庖地关心别的什么,仿佛只要有一张文凭、一门技术就可以。第二句是“陈家三代真是文化人在近代中国抵抗命运的典型”,虽然近代知识分子已经变得好像螺丝钉,每个螺丝钉都只要在它的那个螺丝孔里,当好机器的一个部分,每一种知识与技术都可以在职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换回那一份属于自己的报酬,但是,唯有人文知识和文人精神没处可安,于是,总是要生出多余的关怀,来抵抗时代的限制和环境的嘲弄。
主持实际变革又保持清流身份,与激进派保持距离的陈宝箴,以白民终其生、对民国一直不太满意,却为民族危亡而“忧愤不食而死”的陈三立,以教授为职业而总要超越现实的陈寅恪,表现出一种文化贵族式的传统精神:一种拥有自己的真理,不与流俗和光同尘,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精神。他们觉得,他们从事的才是关系精神血脉的事业,他们才是文化精神的象征,时代可以变易,而永远不变的应该是中国这种文化的传统。《礼记·大传》说,“立权量度,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以与民变革者也,其不可得变革者则有矣,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所谓不可变革的,就是文化传统所在,就是坚守价值的那一部分精神所在。在社会中象征着这一精神、维系着这一血脉的,有时就是那些几代相承的文化世家,他们不仅关心自己所从事的现实的职业,而且关注超越现实的精神的存亡,因为他们的命运与这种精神的命运同在,他们的地位与这种精神的地位一道沉浮,而他们从小就浸淫在这种精神之中。那种道德上的荣辱、学问上的进退与家族的荣誉、个人的面子是连在一道的。
摘选自《余音》,葛兆光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预读/校对:李宏飞、zzj、西早门良、Chi-yung、陶雅婷
整理:李宏飞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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