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赫斯勒：道德与道德主义（罗久 译）

每个个体拥有的道德动力，尤其是利他的道德动力都是有限的；因此发现人们的潜能是什么，尝试充实它、使其发挥最大的“效益”，就至关重要了。我在这里使用了经济学的范畴而非伦理学的范畴，也许会让人感到吃惊。但这其实是适当的，因为当我们在处理稀缺资源时，经济学就变得息息相关，而可惜的是，道德动力也是稀缺资源。道德上低估了自己意味着未能尽全力去做自己能做之事，而高估自己通常会导致各种自我欺骗与未被觉察的伪善。

但是我还没有提到对发展伦理学的这一计划的主要反对意见，即对所谓“道德主义”（ moralism）的忧虑。每一个在自己的行为中严肃关切道德问题的人，都会直面以下问题：面对那些没有分享他的道德关切的人时，应该怎么做。毫无疑问，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暗藏危险──危险既存在于个人的也存在于政治的本性中。我从第一个危险说起。道德主义者有时会为周围人的缺点感到高兴，因为这种对比更加清晰地呈现出他的道德优越性，而且践踏他人的自尊是一种提高一个人的自尊的有力手段。当一个人妄图超越道德的边界时，对这种意义上的优越性的需求就会尤其巨大。那么，不需要太多心理学的敏锐洞见，人们就可以认识到，谴责他人其实是一种掩盖自我谴责的方式，它起到了将自身从诱惑中拉回来的作用。一般而言，这并不是在为一个由于他人离经叛道的行为而备受折磨并充满不安定之感的人申辩其道德的优点。一个有德之人认为自己有责任去传播他的道德理想，而不只是将其看作一个私人问题，这是正确的。但是，同样众所周知的是，借由过一种典范性的生活来传道通常远比道德攻击更有说服力。耶稣以他那个时代的法利赛人的行为为例，来拒斥这种类型的道德主义①，而非基督徒也会承认，耶稣对这种道德主义的拒斥是一项重要的道德成就──尽管毫无疑问基督教教义真的提出了新形式的道德法利赛主义，而这似乎深深地植根于人类的天性（human make-up）之中。

① 参见《路加福音》18.9-14：耶稣向那些自以为义而藐视别人的人讲了这比喻： “有两个人上圣殿去祷告，一个是法利赛人，一个是税吏。法利赛人独自站着，自言自语地祷告说：‘上帝啊，我感谢你，我不像别人勒索、不义、奸淫，也不像这个税吏。我每周禁食两次，凡我所得的都献上十分之一。’ 那税吏远远地站着，连举目望天也不敢，只捶着胸，说：‘上帝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 我告诉你们，这人回家去比那人倒算为义了。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甘卑微的，必升为高。”

当然，上述的这一点完全不是反对道德的绝对性的论证，而只是说，攻击性的道德主义并不是道德的，即便它认为自己是。对错误的道德信念的批判需要诉诸道德标准，因而它并没有将道德领域抛诸脑后。认为人们应当废除道德规范的观念是自相矛盾的，因为除了基于那个它同时想将其取消的道德规范之外，这个判断还能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呢？人们只需说道德本身要求在实行惩戒时要谨而慎之，这便已经是意味深长的论证──尤其是在法律惩戒中，以及同样在如收回尊重（withdrawal of respect）这样的特殊道德惩戒中。我想到的一个特别具有指导意义的例子是，要对一个在非常艰难的处境中，例如在纳粹德国那样的极权主义国家中，做了些不道德的事情的人做出道德惩戒，而且这个判断是由一个没有经历过那种处境，因而享有适合被称作“道德幸运”的人做出的。虽然认为极权主义国家中的很多人都做过不应当做的事情的道德判断，在客观上是正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因为他从来都不曾是极权主义国家中的公民，所以没有因为这种侵犯而使自己感到愧疚，就有权将这一判断与罪责联系起来。从原则上说a应该去做F，不意味着所有人都有权对a这么说；甚至不意味着除a之外的任何人能够这样说他，而自己不被要求也去这样做。就像青年黑格尔曾经精彩地写道的：“每个人都可以回答这种人（即道德批评家）说：德性有权如此要求我，而你则不然”。

自主性（autonomy）是道德的关键原则，它要求每个人由他自己，和他冒犯的受害者一起，或与出于信任而自己找到的人一起，解决小的道德不端问题。在一些特殊的例子中直接的批判成为必要；但即便在这里，参与其中的人应当能够胜任这一行为，或者是像老师这样有官方认可的能力的人，或者是像兄弟这样与犯规者有特殊关系的人，或者是有特殊道德权威的人。而且这里甚至需要一点机智（tact），这种自我克制本身能够让他人通过自身获得道德洞见。伽达默尔极到位地说出了这种机智的本质：“人们可以机智地说某事；但这总是意味着人们机智地省略了某些东西不去说它，而说出那些只能省略的东西就是不机智的。但是省略它们并不是说要把目光从它们那里移开，而是与其以深深地看透的方式来关注它，不如将目光滑过它。因此，机智帮助人们保持距离。它避免了对人们的私密领域的冒犯、打扰与妨碍。”这些都完全符合以下事实，友情的质量很准确地表现在，在多大可能上讨论彼此的弱点；但批评是发生在一个合理辨明的框架之内这一点极为要紧。如若不然，犯规者的自尊感可能会被严重损伤，而缺乏自尊感便不可想象任何道德的进步。最后，道德惩戒如果不承认懊悔的可能性，或者不认同宽恕这个概念，那毫无疑问它是有根本错误和不完善之处的。事实上，那些大多具有道德运气来对触犯道德者做道德评判之人的自以为是，让人如此不安的地方在于，不仅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在面临同样的处境时能够做得更好，而且更是因为他们通常无法理解罪行会以一种对那些从未被诱惑的人而言不可知的方式使人成熟。

摘选自《道德与政治讲演录》，维托利奥·赫斯勒著，罗久、孙磊、韩潮译，三联书店，2018

预读/校对：zzj、李宏飞、陈涛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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