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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陈东东:诗15首

陈东东 黄灿然小站 2019-04-15



语言


岩石的双肩舒展,军舰鸟的翅膀开阔

太阳像金甲虫一样嗡嗡作响

偶然飞进了白色厅堂


在更远处,橘红的游艇缓缓靠岸

有如另一个盛夏黄昏


我的眼里,我的指缝间

食盐正闪闪发亮

而脑海尽头有一帆记忆

这时镶着绿边

顶风逆行于走廊幽处


当云层突然四散,鱼群被引向

临海的塔楼

华灯会瞬息燃上所有枝头

照耀你的和我的语言


(1983)




树下


树下我遇到滋润先生

梳分头先生,穿礼服先生

我遇到正待操琴的先生


何为悲痛?在遥远尽头


我遇到灼烤龟背先生

瞒过一妻一妾先生


悲痛是大麦、稻米和包谷之泪


树下我听古歌一曲

落发纷纷一曲

岩石制造黄昏的一曲

树下所有的龟背干裂

我的气候海洋变红


人们朝着粮仓围拢,粮仓饲养

悲痛的鸟儿


树下我遇到诗歌先生

谈情说爱先生

树下我听蛙鸣之歌

礼服甩在草间

赤膊先生砸向了池塘


树下我遇到词语溅起星空的先生


(1984)




骨灰匣


他被装进木盒子里

他的无视又得以穿越冬季的墙

他甚至看见了消失的风景


十年以前他就老了

他成了一根腐朽的羽毛

像一间空屋和堆在顶楼锈蚀的铁器

下午的阳光映红江面

他坐在窗下,听一群孩子秋天里喧闹


他甚至能分辨夜的深浅

钟声沙沙作响

他的血管一寸寸爆裂

他知道他成了自己的荒地

蒿草没顶,潮湿的石头又冷又硬


他的左边有一束纸花,前面三只

塑料橘子。厮守着纤瘦苍白的

烛火,他重又把死还给了不死


(1985)




塔影


塔影把我们带入盛夏

日出流淌的红色河水引我们远离

一架形同犀鸟的琴,它奏响

歌声催我们泪下如雨


当我们穿越狭窄的街

见下午的太阳刺目如海胆

我们的身姿就融进塔影

就等待下一个清凉的假期


我们让思绪躲避开岩石

躲避开冰冷的火焰和沉默的墙

草丛间,一只蛇蛉展开翼翅

上面浮泛夕光的香气


我们的注目会遇到死亡

会遇到盖过山梁的又一片荒沙

我们听乐曲塔楼上奏响

塔影歌手的黑色河水引我们远离


(1985)




进来


冬天里写成的一首诗

映在墙上的一个阴影

要么是水,要么

奔马,驰出林带


偶然见到的一块圆石

要么是远古寂静的山

要么月照,溪涧苍白

几种松枝几个黎明

茅草屋顶被雪压垮


同样时刻,你走进来

你走进来,赤裸,僵硬


(1986)




夏日之光


光也是一种生长的植物,被雨浇淋

入夜后开放成

我们的梦境


光也像每一棵芬芳的树,将风收敛

让我们在它的余荫里

成眠


今晚我说的是夏日之光

雨已经平静

窗上有一盆新鲜的石竹


有低声的话语,和几个看完球赛的姑娘

屋宇之下

她们把双手伸进了夏天


她们去抚弄喧响的光,像抚弄枝叶

或者把花朵

安放在枕边


她们的躯体也像是光,润滑而黝黑

在盛夏的寂静里把我们

吸引


(1986)




北方


北方的孤城把黄昏守望

一座白而寂寞的旅馆

一条树影延伸的街

和容纳了九颗月亮的车站

那高飞于大石头之上的雨燕

左侧的灰眼睛能看得更远

在被风拨开的亮光底下

悲恸的大海拍打着陆地


跟鸟儿滑翔的方向相反

有一次慢车经过了我们

车厢里昏暗

没有人,旧式收音机

在播放舞曲

这次车去一个更北的终点

它的笛鸣

让我们要凭窗远眺它多年


我们用更多的时间看海

从夏季的最后一夜

散步进秋天

反复念诵着同一段祝祷

我们有那么多晦暗的想法

为什么就不能有

清澈地刻画出风景的音乐

和沉默之后的几句低语


(1987)




夜曲


星移斗转的南方之夜

倾斜的大地上

有谁的居所?沟渠纵行穿城

月轮被风削弱

高悬在女性和稻米之上的

缓慢的钟,引导谁默诵

祝愿、移灯到水中?唤几个

僧侣,去廊下入晚禅


是谁的提琴左岸微颤?宿鸟们

重新振翅和啼鸣

你想要忆念的不仅一瞬

你能够奉献的

也远不止一生。星移斗转的

南方之夜,急泻的江流已等不及

季候,就像它归于繁忙的大海

夜曲又汇入了谁的血液?


(1990)




月亮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我的星期天堆满了书籍

我深陷在诸多不可能之中

并且我想到

时间和欲望的大海虚空

热烈的火焰难以持久


闪耀的夜晚

我怎样把信札传递给黎明

寂寞的字句倒映于镜面

仿佛蝙蝠

在归于大梦的黑暗里犹豫

仿佛旧唱片滑过了灯下朦胧的听力


运水卡车轻快地驰行

钢琴割开春天的禁令

我的日子落下尘土

我为你打开的乐谱第一面

燃烧的马匹流星多眩目


我的花园还没有选定

疯狂的植物混同于乐音

我幻想的景色和无辜的落日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闪耀的夜晚,我怎样把信札

传递给黎明

我深陷在失去了光泽的上海

在稀薄的爱情里

看见你一天天衰老的容颜


(1991)




海神的一夜


这正是他们尽欢的一夜

海神蓝色的裸体被裹在

港口的雾中

在雾中,一艘船驶向月亮

马蹄踏碎了青瓦


正好是这样一夜,海神的马尾

拂掠,一支三叉戟不慎遗失

他们能听到

屋顶上一片汽笛翻滚

肉体要更深地埋进对方


当他们起身,唱着歌

掀开那床不眠的毛毯

雨雾仍装饰黎明的港口

海神,骑着马,想找回泄露他

夜生活无度的钢三叉戟


(1992)




八月


八月我经过政治琴房,听见有人

反复练习那高昂的一小节


直升飞机投下阴影

它大蜻蜓的上半身

从悬挂着鸟笼的屋檐探出


我已经走远,甚至出了城

我将跃上高一百尺的水泥大坝

我背后的风

仍旧送来高昂的一小节


郁金香双耳,幻想中一只走兽的双耳

鳞光闪闪的鲱鱼的双耳

则已经被弹奏的手指堵塞


八月,我坐到大坝上

能够远眺琴房的屋脊

那直升飞机几乎跟我的双眉

齐平:它是否会骑上

高昂的一小节

——这像是蜻蜓爱干的事


(1992)




下降


下降仪式里燕子的试探性

有时也会是盘旋中军舰鸟

渡海的试探性


而一座煤气厂试探着飞临了

所谓晕眩,是轰鸣和意外

勉强的委婉语


在扇形田野它再一次减速

在更加壮丽的扇形海畔 

它站稳了脚跟,两只锃亮的


不锈钢巨罐将成为乳房

喂养火焰,就业率

喂养三角洲意识空白的襁褓理想


于是有人从铁烟囱滑落

像一面解除警报的旗

他走出煤气厂


身份中混合着末世子孙和

大经济新生儿灼痛的血

他脑中的视域仍在


半空:燕子和军舰鸟

为即将到来的大雨而欢聚的

蜻蜓,啊蜻蜓


他顺着坡道缓缓向下

走进较为浓郁的

绿色——被迫收缩


乡村在更低处。在那里

失眠,是悲哀和期望

含混的委婉语


(1996)




窗龛


现在只不过有一个窗龛

孤悬于假设的孔雀蓝天际

张嘴去衔住空无的楼头还难以

想象——还显露不了

建筑师骇人的风格之虎豹


但已经能推测:你透过窗龛

看见自己,笨拙地骑在

翼指龙背上,你企图冲锋般

隐没进映现大湖的玻璃镜?也许

只不过,你刚好坐到梳妆台边上

颈窝里倦曲着猫形睡意


那么又一次透过窗龛

你能够看见一堆锦绣,内衣裤

凌乱,一头母狮无聊地偃仰

如果幽深处门扉正掀动

显露更加幽深的后花园,你就能


预料,你就能虚拟:你怎样

从一座鱼形池塘的肤浅反光里

猜出最为幽深的映像——一个

窗龛如一个倒影,它的乌有

被孔雀蓝天际的不存在衬托

像幻想回忆录,正在被幻想


语言跟世界的较量不过是

跟自己较量——窗龛的超现实

现在也已经是你的现实。黄昏天

到来,移走下午茶。一群蝙蝠

返回梳妆镜晦黯的照耀。而


你,求证:建筑师野外作业的

身影,会拉长凝视的落日眼光

你是否看见你俯瞰着自己

——不再透过,但持久地探出

窗龛以外是词的蛮荒

夜之狼群,混同白日梦


(2001)




莫名镇


一条河在此转折

              就已经造就了它

何况还有

两岸水泥栏杆的粗陋


剥落绿色的邮政建筑也足以

构成它

再加上两三棵树

荫阴里停着大钢圈自行车


小银行则是必要的设施

玻璃门蒙尘,映现对街

蒙尘的学校

广播在广播

广播体操反复的广播


另一些影子属于几个人

不愿意稍稍挪动自己

在桥上低头看流水

在家庭旅馆的椭圆形院子里

看一盘残棋浮出深井


百货铺。菜市场。剃头店

网吧幽黯因为从前那是个谷仓

从电脑显示屏颤抖的对话框

到来者跨出,来到了此地

他其实不想找在此要找的,正当

这么个时刻……这么个时代


(2010)




它仍是一个奇异的词


我知道这邪恶的点滴时间

    ——狄兰·托马斯


它仍是一个奇异的词

竭力置身于更薄的词典

指向它那不变的所指


它小于种籽,重于震颤着

碾来的坦克,它冷于

烫手的火焰一夜凝成冰

它的颜色跟遗忘混同


它依然在,没有被删除

夕阳底下,又一片

覆盖大地的水泥广场上

怀念拾穗的人们弯着腰

并非不能够将它辨认


它从未生长,甚至不发芽

它只愿成为当初喊出的

同一个词,挤破岩壳直坠地心

拖曳着所有黑昼和白夜


它不晦黯,也不是

一个燃烧的词

依然匿藏于更薄的词典

足够被一张纸严密地裹住


它不发亮,也不反射

它缠绕自身的乌有

之光如扭曲铁丝


而当纸的捆绑松开

锈迹斑斑的铁丝刺破


它仍是一个奇异的词


(2014)



选自《海神的一夜》,陈东东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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