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 | 海明威:关于美国文学(董衡巽 译)
坎恩迪斯基①问:“请问,现在谁是美国最大的作家?”
“我丈夫,”我妻子说。
“不。我不是请你们从家庭的荣誉来看这个问题。我问实际上谁是美国最大的作家?当然不是厄普顿·辛克莱,当然不是辛克莱·刘易斯。你们的托马斯·曼是谁?你们的瓦雷里②是谁?”
① 海明威和他的妻子保琳・帕发弗在非洲狩猎时遇一奥地利人坎恩迪斯基。坎恩迪斯基问了他不少关于美国文学创作的问题,海明威作了解答。
② 保罗·瓦雷里(1871-1945),法国诗人。
“我们没有大作家,”我说。“我们的好作家到一定年龄要出毛病。我可以解释清楚,不过说来话长,怕你厌烦。”
“请你解释一下,”他说,“我爱听。这是生活最精彩的部分。精神生活。不是打羚羊”。
“好吧。”我说。“我们美国有技巧熟练的作家。爱伦·坡是位技巧熟练的作家。它(原文如此——译者)技巧熟练,结构极妙,它死了。我们有讲究修辞的作家,他们运气好,从别人的年表里,从航海生活中,发现一点实际的东西,例如鲸鱼,这点知识用修辞打扮起来,好比葡萄干嵌在布丁里。葡萄干偶尔露在外头,没有塞进布丁里,这就不错。这是梅尔维尔。可是赞扬它的人,赞扬的是修辞这一不重要的部分。他们在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其他作家像是从英国流亡出来的殖民地居民,从一个与他们无关的英国流亡到一个他们正在创建的新的英国。非常好的人,具有唯一神教派小小的、枯燥而出色的智慧;文人;有幽默感的教友派①教徒。”
① 基督教的一支,主张友善,反对暴力,英国早期来美国的移民不少是教友派教徒。
“这些人是谁?”
“爱默生、霍桑、惠蒂埃等一伙。我们早期的古典作家都不懂得一部新的名著不能与以前的名著雷同。它可以从比它好的东西里偷窃,从算不上名著的作品里偷窃,一切名著都那么做的。有些作家生来只为帮助别的作家写出一句句子来。但新的名著不能从前人的名著里转化出来,也不能与它相似。所有这些人也都是绅士,或者想当绅士。他们都很有声望。他们不用人们常用的口头语言,活的语言。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子。是啊,他们有头脑。很好的、枯燥而清晰的头脑。这些话很沉闷,你不要我讲我是不会讲的。”
“请讲下去。”
“那时候有一位作家,听说真是不错。梭罗。我说不上来,因为我还没有读他的东西。不过这说明不了问题,因为其他自然主义者的东西,我都没有读过,除非他们写得特别精确,不带文学性的。自然主义者都应当独自写作,别人应把有关的发现提供给他们。作家应当独自写作。他们见面应当在写完作品之后,写的时候不要常见。不然他们就变成纽约的作家了。都是塞在瓶子里的蚯蚓,想从互相接触当中,从瓶子里汲取知识和养分。这种瓶子有时候是工艺品,有时候是经济学,有时候是经济——宗教。可是一旦进了瓶子,他们就呆在里头了。他们出了瓶子会感到寂寞。他们不想寂寞。他们害怕孤独地维持他们的信仰,怕女人不爱他们,没法在女人身上排遣掉寂寞,没法把他的寂寞与女人的寂寞集中起来分享,也没法同她干点什么事情来减轻其余的负担。”
“但是,关于梭罗呢?”
“你得读他的作品。也许我以后会读。我几乎把什么事情都放在以后。”
“再来点啤酒吧,爸爸。”
“好作家呢?”
“好作家是享利·詹姆斯、斯蒂芬·克莱恩和马克·吐温。这不是为他们的长处排的次序。好作家不用排次序。”
“马克·吐温是幽默家。其他两位我不知道。”
“一切现代美国文学来自马克·吐温写的一本书,叫做《哈克贝利·芬》。你要是读这本书,读到黑奴吉姆被孩子们偷走就停下。这是真正的结局。往下是骗人的。①这是我们最好的一本书。一切美国文学创作从这本书来。在这以前没有什么东西,打它以后的东西没有这么好。”
① 《哈克贝利・芬历险记》(1884)写黑人吉姆被哈克和汤姆解救出来以后,又描写了汤姆受伤,吉姆看护汤姆,吉姆根据主人遗嘱获得自由等情节。
“其他两位呢?”
“克莱恩写过两篇好小说。《海上扁舟》和《蓝色的旅馆》。后一篇更好些。”
“他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死了。那个简单。他打一开始就渐渐死了。”
“其他两位呢?”
“其他两位都活到很老,可是年纪虽大,并没有更聪明些。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真心向往的是什么。你看,我们把我们的作家弄得很奇怪。”
“我不明白。”
“我们有许多办法把他们毁掉。第一是经济。他们挣钱。虽然好作品终究会赚钱,可是作家去挣钱是危险的事情。我们的作家挣了几个钱,提高了他们的生活水平,这就麻烦了。他们只好为了维持家业、养活老婆等等去写作,这就写坏了。不是有意写坏,是因为写得太快。因为他们写的时候无话可说,或者说,井里没有水。因为他们有野心,他们一旦出卖自己,又想维护自己,这就越写越坏。再就是他们读批评家的文章。如果他们信了批评家的话,批评家说他们伟大,他们就相信(自己伟大),批评家说他们写得很坏,他们就失掉信心。目前我们有两位好作家写不出东西来,就是因为读了批评家的文章失去了信心。他们照样写作下去,虽然有时候写得好,有时候写得不那么好,有时候写得相当坏,但是好东西自会出来。可是他们已经读了批评家的文章,于是,非杰作不写。批评家说他们写的是杰作。它们当然不是杰作。它们是好作品。所以现在他们根本写不出来了。批评家使他们丧失了写作能力。”
“这些作家是谁?”
“他们的名字对你来说毫无意义,现在也许他们已经写了,变害怕了,又丧失创作能力了。”
“可是美国作家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呢?请说明白一些。”
“……有的人毁在头一次拿钱,头一次得到赞扬,头一次受到攻击,头一次发现他们写不出东西来,或者头一次发现他们什么事都做不出来,或者害怕了,就去参加什么组织,叫组织替他们去思想,或者他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享利·詹姆斯想挣钱。当然,他从来没有挣到过钱。”
“你呢?”
“我在其它方面有兴趣,我的生活很好,但我必须写作,我要是不写点东西,我就不能享受生活的其它方面。”
“你向往什么呢?"
“尽我的能力写好,边写边学习。同时享受我喜欢的生活,我这生活真不错。”
“你看,他干事真是认真,”坎恩迪斯基说。“我看他除了打羚羊之外,一定还认真做别的事情。”
“现在人人想逃避认真的写作,否认它的重要性,把它说成徒劳无益,不值一试,原因是认真的写作太难了。必须把许多因素合在一起才可能做到。”
“你这指什么?”
“那种可能达到的境界。一个态度十分认真、而且运气好的人能把散文写到多么高的水平。有可能达到第四度和第五度空间①的境界。”
① 物理学术语,一度空间指线,第二度空间指平面,第三度空间指立体,第四度、第五度空间就含有超越现实世界的幻想的意思。
“你相信吗?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作家要是达到这一步呢?”
“其它事都无关紧要了。这比他干什么都重要。当然失败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会有一次成功的机会。”
“可你讲的是诗。”
“不是。这比诗难得多。这种散文还没有人写出来过。但它可以写出来,不耍花招,也不骗人。将来不会变坏。”
“为什么没人写出来呢?”
“需要的因素太多了。第一,必须有才气,很大的才气。像吉卜林那样的才气。还得有训练。福楼拜那样的训练。还必须知道能写到什么程度,内心坚定不移,好比巴黎的标准量计永恒不变,免得假冒。作家还必须聪明,不计名利,尤其是要活下来。把这一切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还得让他克服压在作家身上的一切影响。因为时间这么短,最难办的事情是活下来,完成他的作品。我希望我们有这样的作家,我们愿意读一读他的作品。"
选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谈创作》,王宁 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本期编辑:梓悦、Grace
校对:西早门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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